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運吃珠子


  窄窄的騎龍巷是一條斜坡,還有條長長的階梯,草頭鋪子就在臺階底下,與壓歲鋪子,兩家鋪子都是當年那個扎羊角辮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業,後來小丫頭沒有跟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也沒有像董水井這樣留在小鎮,而是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就將兩間鋪子賣了,後來在阮邛的幫忙下,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陳平安每次返鄉,董水井還能見著,石嘉春卻在當年那次分開後,再沒有見過了。

  草頭鋪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賣雜物,其中也擱放了許多老物件,算是驪珠洞天最早的一處當鋪了,後來搬遷的時候,石家揀選了些相對順眼的古董珍玩,半數留在了鋪子,由此可見,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會是大戶人家。一開始陳平安得了鋪子後,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的值錢後,第一次回到驪珠洞天那會兒,還有些愧疚,良心不安,總想著不如干脆關了鋪子,哪天石家返回小鎮探親,就按照原價,將鋪子和裡邊的東西原封不動,還給石家,只是當時阮秀沒答應,說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陳平安雖然答應下來,可心裡邊總歸有個疙瘩,只是如今與人做慣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捨得臉皮,派人來討回鋪子,陳平安覺得也行,不會拒絕,只是以後雙方就談不上香火情了,當然,他陳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幾個錢?

  鋪子裡邊只有一個夥計看顧生意,是個老婦人,性情淳樸,據說阮秀在鋪子當掌櫃的時候,經常陪著嘮嗑。

  陳平安自然認得婦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鎮攀扯來蔓延去的輩分,哪怕歲數差了將近四十歲,也只需要喊一聲陳姨,不過也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親戚。

  老婦人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身體硬朗著呢,即便如今兒女都搬去了龍泉郡城,去住了幾次,實在熬不出那邊的宅子大,冷冷清清,連個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著,硬是回了小鎮,兒女孝順,也沒轍,只是聽說兒媳就有些閒話,嫌棄婆婆在這邊丟人現眼,如今家裡都買了好幾個丫鬟,哪裡需要一大把年紀的婆婆,跑出來掙那幾顆銅錢,尤其是那個鋪子的掌櫃,還是當年是泥瓶巷最沒錢的一個晚輩。

  陳平安帶著裴錢到了鋪子,一進門就喊了陳姨,問了身體如何,這些年莊稼地還做嗎,收成如何。

  然後陳平安跟老婦人聊了好一會兒天,都是用小鎮方言。老婦人健談,聊到陳年舊事,再看著如今已經大出息了的陳平安,老婦人情難自禁,眼眶溼潤,說陳平安孃親若是瞧見了如今的光景,該有多好,一輩子光顧著吃苦了,沒享著一天的福氣,最後一年,下個床都做到,連那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去,老天爺不開眼啊。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又埋怨陳平安的爹,說人好又有什麼用,也是個作孽的,人說沒就沒了,連累媳婦兒子苦了那麼多年。只是說到最後,老婦人輕輕拍了一下陳平安的手,說也別怨你爹,就當是你們娘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清了舊賬就好,是好事,說不定下輩子就該團圓,一塊兒享福了。

  陳平安陪著這位陳姨乖乖坐在長凳上,給老婦人乾枯的手握著,聽著牢騷,不敢還嘴。

  裴錢端了根小板凳,坐在不遠處,輕輕嗑著瓜子,安安靜靜看著有些陌生的師父。

  裴錢學各地言語都極快,龍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兩人閒聊,裴錢都聽得懂。

  師父好像與老人聊著天,既傷心又開心唉。

  而且裴錢也很奇怪,師父是一個多厲害的人啊,不管見著了誰,都幾乎從不會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婦人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師父都會聽進去,一個字一句話,都會放在心頭。而且當下師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

  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呆,一直悶悶不樂來著,實在提不起半點精神氣兒,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蕩。一想到小鎮上那幾只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市井許多的碎嘴閒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有聽到,只是零零碎碎,裴錢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度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只是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哪天在哪裡,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

  可是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後,最近的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閒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些長舌婦,聚在多是街巷拐角處的地方,一起嚼舌頭。

  多是發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

  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的,還有些更噁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孃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著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孃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常向宋集薪借錢還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揹著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後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面見著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過頭去,在背地裡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師父,不行!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

  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只是裴錢黏著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只是當裴錢今天見著了師父,聽著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唸叨。

  突然之間,生氣還說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麼多了。

  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孃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上山的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孃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燻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

  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對這位師父都要喊陳姨的老婆婆,平日裡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開始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臺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裡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師父給了他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裡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給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