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第3頁)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後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麼強大,前程有多麼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願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願以自己的屍體,幫助後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麼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藉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取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裡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麼你猜,最後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上,齊靜春已經說出了讓陳平將來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鍵棋子?”

  崔瀺轉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麼?嗯,是揪著鬍子說一句,‘不太善嘍’。”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過頭,“你那錦囊裡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

  崔東山一動不動,裝死到底。

  ————

  就在池水城最人滿為患的的那條鬧市街道,在一個本來最不該在此刺殺的地方,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

  一位朱熒王朝的八境劍修,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

  萬無一失的佈置。

  可是結果卻讓看客們很失望。

  一來刺殺太過突然,二來結局出現得太快。

  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一位頭戴帷帽的“開襟小娘”。

  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臟,一拳打死那個飛撲而至的遠遊境武夫,手中還攥緊一顆給她從胸膛剮出的心臟,再長掠而去,張大嘴巴,吞嚥而下,然後追上那名劍修,一拳打在後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烏甲,然後一抓,再次挖出一顆心臟,御風懸停,不去看那具墜落在地的屍體,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嬰攜帶那顆金丹,遠遁而走。

  這是主人與她事先說好了的,一口氣殺完了,以後沒得玩。

  而她這位“開襟小娘”,正是那條“小泥鰍”。

  已經悄悄躋身元嬰境。

  蛟龍之屬的元嬰境,戰力相當於一個九境武夫加上一個元嬰修士。

  更何況它,還不是尋常的蛟龍之屬,是世間最後僅剩的五位真龍後裔之一。

  它回到第一輛馬車旁邊,還在細細咀嚼那顆八境劍修心臟的滋味,堪稱美妙,在書簡湖已經很難吃到這麼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馬車,呂採桑緊隨其後。

  顧璨走到它身邊,伸出手指,幫它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許再有這麼難看的吃相!以後還想不想跟我和孃親一桌吃飯了?!”

  它靦腆一笑,轉過頭去,有些難為情。

  這一幕,看得呂採桑不寒而慄。

  顧璨大搖大擺,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絲毫不敢動彈的金丹陣師身前,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這不是那位陣師心智不夠堅韌,給嚇得挪不動腿。

  而是她已經被那頭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動,就死。

  顧璨雙手籠袖,繞著那個尋常婦人模樣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最後站在她身前,哀嘆一聲,“可惜,這位嬸嬸你長得太寒磣,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婦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顧璨,求你饒我一命!我從今往後,可以為你效力!”

  顧璨微笑著不說話,似乎在權衡利弊。

  那個沒了帷帽、但還穿著開襟小娘外出裝束的它,打了個飽嗝,它趕緊捂住嘴巴。

  顧璨轉過頭,瞪了眼它。

  然後對呂採桑笑道:“如何,沒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吧?”

  呂採桑點點頭,笑容燦爛。

  不這樣,也就不是顧璨之前書簡湖最大的魔頭了。

  顧璨一直扭著脖子,笑道:“呂採桑,那你給這位嬸嬸說說看,小爺我先前告訴整座書簡湖的規矩。”

  早年在青峽島上,發生過很多次刺殺和偷襲,不知為何,顧璨竟然讓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劉志茂,不要去順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後主使。

  可是書簡湖的仇家也好,純粹看不順眼顧璨作風就聘請殺手的野修也罷,沒一個傻子,不再花錢或是拼命,讓人去青峽島白白送錢送死了。

  呂採桑斜眼瞥了一下那個婦人,微笑道:“出了青峽島的一切刺殺和挑釁,第一次出手的貴客,只殺一人。第二次,除了動手的,再搭上一條至親的性命,成雙成對。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殺全家,沒有親人的,就殺幕後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後人也是個形單形只的可憐人,就殺最親近的朋友之類,總之去閻王殿報到的路數,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顧璨點點頭,轉過頭,重新望向那個滿臉惶恐和絕望的婦人,抽出一隻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來哉。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不過你們其實是對的,百年之後,你們哪裡敢來觸黴頭?你們三個,太不濟事了,記得前年在青峽島上,有個刺客,那才厲害,本事不高,想法極好,竟然蹲在茅廁裡,給小爺我來了一劍。真他孃的是個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鰍下嘴太快,小爺我都捨不得殺他!”

  顧璨始終一手縮在袖子裡,一手伸著那三根手指,“在你前邊,青峽島外,已經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個傢伙說,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不管在哪裡,都要團團圓圓。第一次,誰殺我我殺誰,第二次,再殺個至親,第三次,殺他全家,現在嘛,是第四次了,怎麼說來著?”

  那個它嚥了口唾沫,“誅九族。”

  顧璨恍然大悟,“對,就是這麼個說法。”

  顧璨收回手指,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與婦人女子言語就是好,她們往往個子不高,不用他抬頭說話,費勁。

  顧璨輕聲笑道:“要被誅九族了哦,誅九族,其實不用怕,是大團圓唉,平時哪怕是逢年過節的,你們都湊不到一起的。”

  這個時候,從不遠處的街道旁屋簷下,走出一個背劍掛酒壺的中年男人。

  他筆直走向顧璨。

  呂採桑轉過身,眯起眼,殺氣騰騰。

  顧璨也隨之轉過身,笑道:“別管,讓他來。”

  呂採桑猶豫了一下,仍是讓出道路。

  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襲蟒袍的“少年”身前。

  那條已經化為人形的小泥鰍,突然往後退了一步。

  與它心意相通的顧璨剛皺了皺眉頭,就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臉上。

  那人說道:“你再說一遍?”

  呂採桑張大嘴巴。

  街上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

  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了顧璨臉上,顫聲卻厲色道:“顧璨!你再說一遍!”

  顧璨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後歪著腦袋,紅腫的臉頰,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陳平安!你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