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間且慢行
蕭鸞夫人怔怔站在門外,許久沒有離開,當她猶豫要不要再次敲門的時候,轉過頭去,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僂老人。
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邊,蕭鸞夫人擅長察言觀色,初見此人,從每次呼吸長短,到腳步觸底的聲響,隱藏極深,竟是故意維持在了武道五境修為,而這次老傢伙悄無聲息出現四樓,已是與孫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氣象。
可見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蕭鸞夫人只看得出這位年老扈從,是位武學高於孫登先的宗師,可是否已經躋身金身境,雙腳開始邁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煉神臺階,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位純粹武夫的深淺,這就意味著蕭鸞必須小心。
佝僂老人笑得讓白鵠江水神娘娘差點起雞皮疙瘩,所說言語,更是讓她渾身不適,“蕭鸞夫人,吃了我家少爺的閉門羹啦?別上心,我家少爺從來就是這樣,並非針對夫人一人。”
蕭鸞夫人醞釀措辭一番,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驟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會心生親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氣,就藉此機會夜遊紫氣宮,湊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樓上廊道練拳,我本以為陳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錦的小劍仙,不曾想陳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輸我們黃庭國任何一位江湖宗師,實在好奇,便冒昧拜訪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斂大義凜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風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唐突!”
蕭鸞不願與此人糾纏不休,今夜之事,註定要無疾而終,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裡耗費光陰。
再者,真當她不知半點廉恥?堂堂黃庭國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經比本國五嶽神祇並不遜色太多。如果不是吳懿和紫陽府太強勢,而且如今更是坐擁大勢,傍上了大驪王朝,否則蕭鸞換作黃庭國其它任何酒宴聚會,都會是陳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於是蕭鸞客氣了幾句,就打算就此離去。
在這紫陽府,真是諸事不順,今夜離開這棟藏寶樓,一樣還有頭疼事在後邊等著。
朱斂笑眯眯道:“夫人請留步。”
蕭鸞心中惱火不已,只是一身氣態依舊雍容華貴,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著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斂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哪裡是什麼老先生,比起蕭鸞夫人的歲月悠悠,我就是個面相稍稍顯老的少年郎罷了。蕭鸞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綠鬢朱顏、朱墨燦然的那個朱。事情不著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沒那膽氣給夫人敬酒,剛好這會兒夜深人靜,沒有外人,就想要與夫人一樣,有了夜遊紫陽府的興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蕭鸞感覺比喝了四壇老蛟垂涎酒還反胃。
她仍是笑臉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動身離開紫陽府,返回白鵠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還望體諒。”
朱斂已經大步前行,“必須體諒夫人!那就容我護送夫人返回住處,夫人一個人回去,我實在放心不下,夫人國色天香,雖說自有絕代佳人那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度,可我總覺得哪怕是給紫陽府一些個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兩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慮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蕭鸞一笑置之,以她的養氣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
她徑直轉身,既不拒絕,也沒答應,一掠出樓,曲線玲瓏的曼妙身形,瞬間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曾想那朱斂剎那之間就出現在她身邊,跟隨她一同御風而遊!
蕭鸞心神震盪,差點沒摔落地面。
遠遊境!
這個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享譽黃庭國江湖四餘十年的武學第一人,不過是金身境而已。
朱斂跟在蕭鸞身邊,“夫人,我從一本雜書上看到,說世間蛟龍之屬與江水神靈,一旦情動,便有一場甘霖雨露,落在人間,不知是真是假?”
蕭鸞夫人羞憤難當,恨極了那個幕後主使,更恨不得將身邊這糟老頭兒打入白鵠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絲剝繭,擰為一根根燈芯,掛起燈籠,照耀水府!
朱斂猶然自顧自說道:“能夠與蕭鸞夫人夜遊紫陽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說出來不怕夫人笑話,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寫遊記,記錄千山萬水的奇人異事,一直想要將來哪天版刻遊記,我覺得今夜有幸與夫人結伴夜遊,必須在遊記中以濃墨重彩描述,等到出書之後,我一定親自攜書登門,贈予夫人一本!”
蕭鸞氣得牙癢癢,以至於呼吸不穩,有些胸脯起伏,今夜這身讓她覺得太過火的裝束,本就是那人強行丟下,要她穿上的。
朱斂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壯麗景象,迅速轉頭,望向鐵券河,朗聲道:“大好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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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早已返回二樓住處。
藏寶樓那邊屋內,陳平安已經全然沒了睡意,乾脆點起一盞燈,開始翻閱書籍,看了一會兒,心有餘悸道:“一本遊俠演義小說上怎麼說來著,英雄難過脂粉陣?這個江神娘娘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雪茫堂那邊,好心幫了你一回,哪有這麼坑害我的道理!只聽說那任俠之人,才沒有隔夜仇,當晚了結,你倒好,就這麼報恩?他孃的,如果不是擔心給朱斂誤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賞你一巴掌都算輕的……這要是傳出去半點風聲,我可不就是褲襠上沾滿了黃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絮絮叨叨,罵著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
最後陳平安只好找個由頭,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陰長河,沒白走,這要換成早先時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給她開了門,進了屋子。”
逐漸心靜下來,陳平安便開始聚精會神翻閱書籍,是一本佛家正經,當時從山崖書院藏書樓借來六本書,儒釋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說不用著急歸還,什麼時候他陳平安自認讀透了,再讓人寄回書院便是。
陳平安突然合上書,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
事出無常必有妖。
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杆,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杆,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簷下欄杆上。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因為有那麼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簷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簷躲雨。
又記得陸臺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臺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眾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聖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聖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的三教聖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闢地之功的聖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麼?以至於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遊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