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


  出了獅子園小路,路過一座小湖那片翠綠蘆葦蕩,一個拐彎,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鸞國京城官道,結果率先繞出蘆葦蕩小路的視野中,就看到有人乘坐牛車,風風僕僕,剛剛從官路那邊進入小路,道路狹窄,路面顛簸,車子一個蹦跳,坐在後邊的青衫男子差點甩出,給顛得七葷八素,差點散架,而駕車之人,是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大概是給自家老爺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歲數和性情,加上駕馭牛車的手法生疏,牛兒四腿撒歡兒就竄入了這條小道,結果怎麼都沒有想到由這條小路盡頭唯有獅子園的蘆葦蕩畔,會走出一行人來,為首一人還是個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這要是撞上了,還不得鬧出人命來?

  少年書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著急,一個手忙腳亂,一個大聲提醒,於是裴錢就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牛車,路線搖來晃去的老牛拖拽著兩個大傻瓜,一溜煙兒衝入了蘆葦蕩湖泊裡頭去。

  其實裴錢早就躲過了,站在了一大叢蘆葦蕩當中,哪怕牛車直直前行,都麼的問題,肯定撞不著她。

  咋的,一大早還有人鳧水洗澡啊?難道其實是一夥神仙人物,那牛兒可以拽車踩水行走,特別仙氣?之前她不就騎了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嘛,確實神奇,上山下水,穩穩當當。

  可是眼前這一幕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亂叫著,然後撲通一聲,水花濺起,沒影了。

  裴錢挪動腳步,順著牛車碾壓蘆葦蕩而出的那條小路望去,整輛牛車直接沖水裡頭去了。

  裴錢捏著下巴,陷入沉思,聽說山上神仙只要攜帶避水珠,探淵涉水捉蛟抓龍,如履平地。

  朱斂和石柔飛掠而去救人救牛。

  陳平安扯住裴錢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錢踮起腳跟,大聲求饒,解釋道:“我哪裡想得到,那牛車自個兒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似的漢子,扭來擺去,就把自己繞溝裡去了啊,哎呦,疼疼疼……師父,我真的已經讓出道路了……而且牛車騾車,師父你也見過,不都慢騰騰的嗎,這輛牛車老霸氣了,恨不得飛起來……”

  陳平安鬆開手,讓裴錢立定站好,裴錢呲牙咧嘴,伸手輕輕揉著耳朵,真疼。

  果然朱斂是個烏鴉嘴,說什麼要自己別得意忘形。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朱斂和石柔入水之後,很快就將主僕二人和牛與車一同搬上岸。

  少年心有餘悸,坐在先前被牛車碾壓倒地的蘆葦上,嚎啕大哭。

  老牛上岸後,抖了抖身軀,剛好一尾巴摔在少年腦袋上,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約莫三十歲,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後,對石柔作揖謝禮。

  陳平安走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難當,連忙再次作揖賠罪。

  最後這位男子擦過臉上水漬,眼前一亮,對陳平安問道:“可是與女冠仙師聯手救下我們獅子園的陳公子?”

  陳平安點頭後,試探性問道:“是柳縣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風,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長子柳清風,如今擔任一縣父母官,不好說飛黃騰達,卻也算是仕途順利的讀書人。

  只是當他父親是仕途平步青雲、士林名聲大噪的柳敬亭後,柳清風就顯得很庸碌平平了,柳敬亭在他這個歲數,都快要擔任青鸞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柳敬亭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一國斯文宗主,如今再看長子柳清風,也難怪讓人有虎父犬子之嘆。

  需知柳敬亭去世後必然獲得朝廷頭等美諡,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於是“文”之後的字眼是什麼,是正,還是忠,或是略遜一籌的恭,成。都有可能,這兩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議定奪,之前朝堂上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在二子柳清山瘸腿後,就大大降低了預期,莫說青鸞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文正,還覺得文忠都有些懸了。

  陳平安喊了一聲裴錢。

  一直像是被貼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錢,如獲大赦,一路跑到陳平安身邊,向柳清風和書童少年作揖致歉,大聲講述自己的諸多過失。

  其實心裡邊,裴錢可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還有些埋怨這個柳清風太不濟事,只是師父生氣了,她有什麼辦法?莫說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銀子賠償,從多寶盒裡頭往外搬東西,裴錢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風連忙為裴錢說話,裴錢這才好受些,覺得這個當了個縣太爺的讀書人,挺上道。

  之後當然是挽留陳平安一同返回獅子園,只是當陳平安說要去京城,看能否趕上佛道之辯的尾巴,柳清風就不好意思再勸。

  陳平安先幫著柳清風修好牛車,然後雙方道別,各自繼續趕路。

  岔入官道後,朱斂笑道:“覺得獅子園這個老侍郎長子柳清風,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塊當官的材料。”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書生氣更重,才氣更大,滿腹韜略,為人更是正人君子,兄長柳清風就似乎沒那麼鋒芒畢露,幾無稜角。

  但是陳平安覺得兄弟二人,都是這個世道需要的讀書人,僅此而已,至於未來成就誰高誰低,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獅子園一家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知道柳縣令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哪裡嗎?”

  裴錢脫口而出道:“當了官,脾氣還好,沒啥架子?”

  陳平安搖頭道:“是發乎本心,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要給你讓道。”

  裴錢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師父,我先記下來,就像前兩天在獅子園曬書曬竹簡那樣,大太陽的時候,時不時就將這些事情,翻個個兒。”

  陳平安嗯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再多說什麼。

  朱斂笑道:“少爺,以後老奴有機會幫你喂喂拳?”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以啊。”

  朱斂然後轉頭望向裴錢,“瞧見沒,這就是發乎本心,需知世間純粹武夫之間的喂拳養拳,蜻蜓點水,輕打輕放,毫無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頭就會有殺氣,身上就會有殺意,那麼萬一老奴其實早有預謀,心中殺機,就會隱藏得很好,但是少爺仍然信得過老奴,這就叫發乎本心……”

  裴錢依舊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廚子,你在獅子園每天翻完書,就要自言自語,說兜裡沒錢心裡發慌,到了京城萬一錯過了那些美好書籍,還說青鸞國那啥春宮圖,是寶瓶洲一絕,入寶山而空手返,豈不心痛……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想要騙我師父的銀子去買書和春宮圖?”

  朱斂一臉羞赧,搓手不言語。

  陳平安當機立斷道:“喂拳可以,銀子沒有!”

  朱斂急眼了,“少爺,咱們這趟獅子園,是掙著了錢的啊。老奴這次雖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鑑啊!”

  陳平安對裴錢道:“你來說。”

  裴錢扯開嗓子朗聲道:“麼得銀子!進了我師父兜裡的銀子,就不是銀子啦!”

  石柔走在最後邊,心中哀嘆不已。

  瞧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仨又來了。

  ————

  柳清風一路上給書童埋怨得不行,柳清風也不還嘴,更不會拿身份壓他,兩人渾身溼漉漉的,乘坐牛車到了獅子園附近,書童過了石崖和老樹,瞧見了再熟悉不過的獅子園輪廓,立即沒了半點怨氣,少年從小就是這邊長大的,對青梅竹馬的趙芽,那是相當喜歡的……

  清字輩,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從大到小,剛好是“風雅山青鬱”。

  換上了一身潔淨衣衫,柳清風直奔弟弟書齋,書童說老爺已經在那邊候著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見著了柳清風后,如釋重負,這份心神放鬆,不比親眼見到妖物被擒拿更少。

  可能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無論是陳平安柳伯奇這些外鄉仙師,甚至連同獅子園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一件事,獅子園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風,而非身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當初偷窺過三人喝酒,更多注意力,被柳清山吸引,沒能嚼出那場酒局的滋味來。只是這種父子三人各自心態上的轉變,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並非柳清風刻意為之,極其務實、推崇事功的長子柳清風,很早就擔任類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因為柳清山除了遊歷和科舉兩事,都待在獅子園潛心學問,柳清風則不然,柳敬亭在京城為官期間,他這個長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同左右,所以遠遠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務,更加熟稔青鸞國廟堂的風雲變幻。

  柳清風笑道:“父親寄到縣衙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

  柳清山發現兄長笑望向自己,頓時有些侷促不安。

  柳清風驀然大笑起來。

  柳清山臉色微紅,“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樹娘娘一事,若是早些聽了你的話,早早與她開誠佈公談一談,說不定不用像如今這麼關係僵硬。”

  柳清風安慰道:“父親,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罷,心性一事,到底是根祇所在,其實不是我們一方三言兩語,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變這場獅子園變故,所幸柳樹娘娘與我們獅子園柳氏榮辱與共,此次禍事,也算是對她的警戒,因禍得福,這就要歸功於那位俠義心腸的陳公子,以及清山熟識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麼來著?”

  柳清山惱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沒完?!”

  柳清風收斂笑意,正色問道:“你可是真心喜歡人家?”

  柳清山有些難為情,左右張望。

  柳敬亭猶豫了一下,無奈道:“那位女冠終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說獅子園一事,我們如何感激都不為過,可是涉及到你弟弟這終身大事,唉,一團亂麻。”

  作為青鸞國禮部老侍郎,與一國轄境的仙家或是過路仙師,並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歷來強勢,所以他這個侍郎,面對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腰桿子一直比較硬。

  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柳清風眼神示意父親他心裡有數,對柳清山說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歡便是真心喜歡,姿容,身世,品行,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細考慮,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這個兄長不來談這些,更不會對你們二人指手畫腳。那我們就來假定那位名叫柳伯奇的別洲女冠仙師,接下來有可能嫁入我們獅子園,成為清山明媒正娶的妻子。那麼我們就要考慮兩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位修道之人,所以我們不苛求她與柴米油鹽打交道,只是她願不願意在獅子園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禮,對待清山,還是相處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師,事事凌駕於柳清山之上,甚至會插手獅子園家務?”

  “第二,清山,她有沒有透露過一些言語,暗示你隨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棄了所有聖賢書,離開獅子園,出世登山?”

  “世間男女情愛,一開始多是教人覺得處處美好,事事動人,就像這座獅子園,建造在青山綠水間,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位土地柳樹娘娘,事到臨頭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樹娘娘實在無法挪窩,恐怕她早就撇下獅子園,遠遠避難而去。柳氏七代人結下的善緣和香火情,到頭來在祠堂,當著那麼多祖宗牌位,柳樹娘娘的些言語,不一樣傷人至極?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與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兩種世道,書香門第和修道之人,又是兩種世態人情,入鄉隨俗,成親之後,是她柳伯奇遷就你,還是你柳清山順從她?可曾想過,想過了,又可曾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