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線(第2頁)

  小姑娘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彷彿是世間最後一縷春風,吹動著簷下鈴鐺。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後返回老水井那邊。

  白衣少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

  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願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傢伙。

  那位看到傅玉後,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龍泉縣令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範,漠然的眼神,最後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後,伸出一隻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麼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苟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點了點頭,對於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裡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並未花錢僱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願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餘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遊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緻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入秋,讓人措手不及。

  彷彿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後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鬢角髮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裡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麼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麼。”

  傅玉深呼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嶽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嶽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後,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麼一個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雲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嶽,後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嶽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沉默,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摺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麼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摺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嶽正神,綽綽有餘。”

  最後他凝視著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髮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嶽正神,沒有之一。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後,伸手從香爐裡拎起一個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幹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女的誘人,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衝澹江的水神。你要是願意的話,以後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麼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後是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麼點大的小傢伙,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於撓癢,這位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後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願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裡受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後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捨不得那隻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係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你為何死活不願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願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願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麼些關係的,哪裡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醜,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