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第76章】正道魁首 佛魔生死一念間……
梵覺深遇見那個孩子時,正逢人間梅雨季。
彼時,他學有所成,被允許下山歷練。佛門佛子在進入千林佛塔前都須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聖之旅。梵覺深自幼拜入佛門,俗緣已斷,本不該受塵世牽扯。但臨行前,主持給了他一塊玉牌,上書一個“天拾壹”的編號。
“在你拜入山門前,有一個女人連夜登上山門,將此物遞交給了俺。她囑託俺,過不久會有一個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憐憫,能收留那孩子在院裡作一沙彌。門內的比丘欲留她,她卻說自己還有俗事未了。她留下這個牌子,說孩子將來若是成才,便將此物交託於他;若他一輩子不成才,便將此物敲碎掩埋。”梵覺深年紀輕輕便證得自覺階,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囑託,將玉佩交還給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舊事,一切都在於你。”
淨初主持寬大粗糙的手盤著他光禿禿的顱頂,有些莫名的癢意:“無論如何,菩提林蔭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淨初主持是個粗人,平日裡穩得如同老鍾坐定,對弟子也難得溫情。梵覺深被盤得有些難為情,畢竟當年他也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而已。他從師父手中接過玉牌,與禪心院內的大小和尚作別。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頭上的小沙彌都花費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圓頭圓腦的師弟師妹扒拉下來,日頭都已斜斜向西。
梵覺深對“母親”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開始,他便一直隨那女人顛沛流離。在梵覺深的記憶中,那個女人是被坎坷與苦難摧毀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寧,時常自言自語。清醒時,她會對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面,會摸著他的臉溫柔地喚他小名;失常時,她又會對孩子非打即罵,狂躁的言行伴隨著崩潰的哭啼。梵覺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拋棄,但當她恢復神智時,她又會急匆匆地跑回來抱著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也好在她總是將他拋在無人之地,否則哪怕她回頭來尋,大概也只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覺深並不怪她,這片天地的熔爐要摧毀一個人實在太過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拋下,他也只得認命。
然而,當那一天真的到來之時,梵覺深迷茫之餘又有幾分苦澀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拋在一處還算平和的村鎮裡,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裡。梵覺深數著數,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時便會回來尋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見到她的身影。
梵覺深等了三日,這才徹底死了心。在無比漫長的折磨後,女人終於選擇放棄了這個拖油瓶。無助徘徊時,他聽村民們說越過山後便是禪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對鎮民們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門附近造次,這才讓鎮民們在亂世中過上了相對安寧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線生機?
憑藉著一口堵在心頭的鬱氣,年僅七八歲的梵覺深帶著所剩無幾的乾糧翻山越嶺。他登上了禪心院的山門,餓倒在佛門前,醒來時便躺在沙彌院的軟鋪裡。院內的比丘說他是被淨初主持發現並抱回來的。雖不知他的過去,但若他在紅塵中無有歸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彌。
無處可去的梵覺深自是一口答應。
禪心院內的生活十分平靜,外界的風風雨雨吹不進被菩提樹庇佑的林蔭。隨著時日漸長,記憶中母親的身影也隨著流水年華逐漸淡去。她是美是醜,是年輕亦或老邁?梵覺深都已記不清了。他本以為自己對她無恨,便也不會在意。卻不想觸碰到那枚玉牌與玉牌背後的往事時,他還是會感到一絲隱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牽掛,便是俗緣未了,他自當往紅塵中走一遭。
梵覺深告別了師友,在一個煙雨朦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豐沛,四季皆有降雨。他從一個雨季走到另一個雨季,順著玉牌的線索一路摸索下去。卻不想,他的塵緣與被母親掩埋的過往,在這條路上逐漸變得猙獰。
梵覺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卻發現那裡早已被人屠戮,僅餘一座荒涼的廢墟。那個女人在拋下他後並沒有過上好的生活,而是慘死在魔門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帶血的線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當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時,梵覺深站在瓢潑大雨中,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親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線索並不是他紅塵的歸宿,而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復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親自為她報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將他毀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將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這其中或許有幾分慈母心腸,但更多的,是因為佛門功法能壓制魔道。那個應該被他稱為“母親”的人並不確定他的體內一定會醞釀出惡果,但她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失常時施加在他身上的傷口很快就會癒合。
她記得她曾經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頸,直到孩童麵皮發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個長夜,但第二天,那個孩子依舊怯生生地爬起,小聲地喊她“母親”。
那個女人心中想的是,萬一,萬一真的有那麼一天。她寧可讓他被鎖入伏魔塔的深處、死在正道的圍剿之下,也絕不想讓那人如願。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體”,生來便百業加身、血債累累。若他生來是魔,世人眼裡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鏡中花,水中月?
探尋真相的過程中,過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緊咬不放。魔門最終還是發現了他的身份,並對他窮追不捨。那條屬於佛子的朝聖之路上,梵覺深殺了許多的人,有因為他在一處村莊暫時歇腳便屠了全村人的;有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惡業的;有為了引他入魔而佈局設伏的……螞蟥與血蛭蜂擁而來。梵覺深不知歷代佛子行走人間時走過了怎樣的路,但大抵沒有人的路會似他一般鮮血遍佈。無論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來再回首時,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個雨季,風塵僕僕的梵覺深在一處破廟附近歇了腳。他不願回宗門,擔憂會為同門招來禍患。哪怕菩提樹下是他唯一的林蔭,他也不願回去。他宿在一處殘破的佛廟裡,他又一次失去了歸宿。坍塌了大半邊房頂的破廟早已失去了遮風避雨的功能,那場梅雨季纏綿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著沉重疲憊的腳步走進廟裡,卻在破廟的角落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裡幼小的孩子。
頭髮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隻幼弱的雛鳥,在茅草堆成的窩裡睡得香甜。梵覺深本以為是附近的村民誰家走丟的小孩,但卻不是。位於河流上游的村莊遭了馬賊,死屍無人收殮。恰逢梅雨季,雨水滲入腥穢的土壤,將死亡衝下樂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發了一場疫病。
女孩家中已經沒人了,自顧不暇的村民們也顧不上一個三歲的孩子。女孩的阿爺在大限將至前將女孩送入了廟裡,用茅草在廟中為她搭了一個小小的雨棚。他用家裡所剩無幾的米糧與別家換了滿滿一罈的豆子。用鹽細細地炒了,裝在一個罈子裡塞在茅草堆下。阿爺對女孩說,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來的一把。吃完後就乖乖睡了,餓了也不用起來,繼續睡下去,很快就不餓了。
女孩很聽阿爺的話,她哪裡都不去,就窩在這個小小的雨棚裡。她抱著那罈子黃豆,一天只吃一小把。梵覺深找到她時,罈子已經快空了。
罈子快空了,女孩卻還是給他抓了一小把黃豆。
牙牙學語的女孩說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覺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個糊塗的孩子,迷迷糊糊的,連死亡與睡覺都分不清楚。梵覺深揹著她往附近的村子裡走了一遭,才從村民們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她的故事。民間的孩子容易早夭,為她搭雨棚、炒黃豆的家人甚至沒來得及為她取個名字。
梵覺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若是拋下這個孩子,她恐怕很快就會死。若是以往外出遊歷,撿到孤兒左不過是尋一殷實人家或善幼院,將孩子託付給他人。但眼下境況不同,魔門中人像瘋狗一樣窮追不捨。凡是與他有過交集的人都會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這隻幼弱的雛鳥便會無枝可依,悽慘無比地摔進雨季的泥裡。
該死的人應死,想活的人憑什麼不能活?當年被拋下的他梗著心頭一口氣,不就是因為不甘心?
梵覺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帶在自己身邊,想著找到一個能庇佑她的大宗門時再把她託付出去。女孩滿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頭髮,這下她看上去和禪心院裡的小沙彌沒有兩樣了。手短腳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著腳丫,小禿驢抱著大禿驢的腦袋,就這麼狼狽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舉著斗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將蓑衣拉高。後來凡塵便傳出了雨天裡出沒的蓑衣怪人的奇談,據說怪人身量九尺,頭大如鍾,還有著魁梧如山的背影。他們隱姓埋名躲在一處江南小鎮裡,聽乞丐們說得頭頭是道。他掰了半塊餅子給她,見小孩敲著破碗,叮叮噹噹地學著乞丐兒唱蓮花落。
“馬賊過村梳如篦,雨水濁湯腐骨熬。夜磨晚來竊米糧,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繩能將臟腑勒,瘟神懸綾樑上吊。凡塵一曲蓮花落,唱罷生平曉奈何。”
這一走,便是足足兩年。
阿豆總會說一些令人發笑的童言童語,旅途總會經過一些破舊的佛廟。每到這時候,梵覺深會捋起袖子掃撒寺廟,阿豆也會拿著笤帚跟他一起打掃。小孩拖著裝落葉的布袋在廟外來回地走,一邊撿一邊漏,偏偏她還認真得不願回頭。梵覺深懶得抬眼,只是自顧自地打掃。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隨手一笤帚捲起微風,將零散的落葉掃作一團。阿豆回過神來,會把兩手支得老高。她將布袋的口子撐開,眼巴巴地看著落葉一片片地往布袋裡鑽。
阿豆總是喜歡盤他的腦袋,就像院裡的老和尚總喜歡盤小沙彌一樣。每次上日課時,梵覺深都覺得講壇下方光溜溜的腦袋跟芋頭似的。
第一次剃度後,阿豆也再沒有留髮。她和他一樣晃著光禿禿的腦袋,不知是嫌打理長髮麻煩,還是單純在學他。
阿豆不愛說話,若不是初識時聽她說了幾句話,梵覺深恐怕會以為她是個小啞巴。她不愛說話,卻有一些小性子。最初梵覺深照顧不好孩子,總會在無意間惹到她。不開心時,阿豆總愛走在他身後,悄悄踩他布鞋的後跟,害得他鞋跟總是夾在腳底下。梵覺深覺得這樣不好,便告訴她,若是不想說,那便寫下來吧。於是,阿豆再使小性子時,梵覺深就會在她身前蹲下,攤開手,掌心朝上,耐心地等她在他掌中塗塗畫畫。
最初,阿豆不識字,在他掌中塗畫的便是方塊或是圓的形狀。方塊是桂花糕,圓的是糖葫蘆,買來給她,她就開心地原諒了他。
後來,阿豆識字了。在他掌中寫的便是市井街頭學來的罵人的話。她寫著寫著自己生氣了,反手就會給他掌心一巴掌,然後把自己疼得淚眼汪汪。
某日,梵覺深蹲在橋頭上給阿豆打撈蓮蓬時,看著阿豆舉著蓮葉在原地打轉。她邁著步子踩著水花嗒嗒地跑遠,沒一會兒又小跑回來,牛犢一樣撲在他背上盤了盤他的腦袋,然後又舉著荷葉嗒嗒地跑遠。如此往復如是。梵覺深不知道她這種幼稚的行為有什麼意義,但人生在世,也不是什麼事都非得有個意義不可。
心裡這麼想著,他卻忽而一怔。梵覺深突然意識到,與阿豆同行的這兩年,他竟沒再去想自己的身世過往。
梵覺深始終沒有找到能託付阿豆的宗門,因為他發現阿豆是個有佛緣的孩子。跟在他身邊耳燻目染也好,天資聰穎也罷,阿豆學東西很慢,但待塵世始終有一份思無邪的心腸。人掙扎於俗世因果,難免會自苦自傷。但那些難熬的苦厄與放不下的牽纏,最後都會在稚子無垢的眼眸中盡數煙消雲散。
梵覺深教阿豆佛門的功法,阿豆則教了他與塵世和解的方法。在這點上,阿豆活得通透極了。
他心中難解的怨憤與不甘,被一雙幼小的手緩慢地撫平了。
昔年小小的孩童稍稍長大,卻也沒有長得很大。他舉著荷葉牽著她的手,在又一個雨季中慢悠悠地走過橋頭。他牽著她的手,她走在他的前頭。
梵覺深第一次萌生收徒的念想,但他自己尚且困囿魔障,怎好對他人指手畫腳。於是時隔多年,梵覺深揹著阿豆灰頭土臉地回了山,被老和尚們拿著棍棒劈頭蓋臉地一頓打。他跪在廟裡將自己的身世一一道來,阿豆也乖巧地跟他一起跪著。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捱打,佛前的檀香又實在催人入夢。她一邊聽和尚唸叨一邊點頭,點著點著,人就頭朝下埋在蒲團裡,以五體投地的姿勢酣酣地睡了。
阿豆實是一個有佛緣的孩子。
他對老和尚們說起天魔之體時,老和尚們的眉頭不動一下。淨初主持摸著阿豆的腦袋,摸著摸著,他卻突然嘆了一口氣出來。
師父什麼都沒說,但梵覺深知道他為何嘆氣——阿豆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與他的天魔之體恰好相反,阿豆是個天生修禪的好苗子。
這世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天魔之體的誕生必會催動與之相對的因果。阿豆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梵覺深不知道上蒼為他們二人書定的是何種結局,但命運促使他們相遇,是否是絕境中的一線生機?梵覺深想,若有朝一日他心魔深種,面目非昨。阿豆能結束他的痛苦,他能成就阿豆的正果,這樣倒也不錯。
這樣的結局,他或許就不會心有不甘了。
院裡的老和尚看不透阿豆的因果,師父也說師徒緣分未至。莫非阿豆還有俗緣未盡?梵覺深不知。他帶著阿豆繼續在人間行走,等待著那一日的到來。
他教導阿豆伏魔的功法,甚至將自己唯一的弱點悄然融雜在她演武的習慣中。天魔之體若真如傳聞中那般強大,甚至讓魔門有底氣與正道一較高下。此時的他借阿豆之手殺死那個來日可能墮落的自己,這是否也能算是一種自渡?
梵覺深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想過那苛責眾生的命運會又一次將他愚弄。
他的生身之父,那個問鼎魔界的尊主竟不顧天劍之威親涉凡塵。他擄走了阿豆,迫他不得不前往變神天,斬斷往昔與今日的枷鎖。
他料想血煞魔尊要引他入魔,定會將那孩子視作他唯一的軟肋拿捏在手。明知是一場鴻門宴,梵覺深也只得親赴。
他踏遍血煞魔尊的領土,殺得腳下白骨連裡,流血漂櫓。但阿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初識的那場梅雨季,任他走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的背影。
將血煞魔尊的得力干將斬殺當場時,他問他,那孩子在哪?
魔修齊力將他封入血煞大陣時,他問他,那孩子在哪?
三千浮屠獄中,他在熔爐中掙扎,不斷自問那孩子在哪?
他被刺瞎了雙目,敲聾了耳朵,被鐵鏈穿過肩骨囚於地牢的日日夜夜,他依舊在問。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陰穢的血煞之氣卻無孔不入。血煞魔尊試圖汙染他的道體,迫他轉修魔道。那一刻,梵覺深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竟和她有了共情之處。即便玉石俱焚,道消身殞,他也不願讓他得逞。又一次,多年前那口不甘的鬱氣又一次堵在他的心口。他封心禪定,以佛光與陰煞之氣相抗,在魔氣近身時一次又一次地將其推開佛光焚灼一切陰穢不詳之物,魔尊締造的浮屠煉獄裡鬼魂日夜悲哭。
梵覺深五感俱廢,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覺到似有幽微自暗處掙出。
梵覺深不止一次感受到陰煞之氣纏繞上他的手指,隨即被護體的佛光燒灼。那陰煞之氣始終徘徊於他身側,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觸碰他的手指。萬千死魂在他身周盤旋環繞,似無數地獄中掙扎的手拉拽著他的袖擺,邀他於煉獄中一道沉淪。
梵覺深不願低頭。
在那暗無天日的四十九日之中,梵覺深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自己的傷口,混淆魔門對天魔之體癒合力的判斷。他暗中積聚氣力,等待契機破封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亦無法感知外物。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殺。
鋪天蓋地的殺氣與惡意拂面而來,梵覺深在黑暗中與敵人廝殺。他不知前方的敵人是誰,更不知究竟誰在攔他。那時的梵覺深已是強弩之末,他想著與其死在這裡,任由天魔之體的血肉被一眾魔修分食殆盡,倒不如臨死前多拉幾個死有餘辜之人墊背。
他在陰煞之氣中浸染太久,神智如緊繃欲斷的琴絃,已走至窮途末路。
佛魔僅在他一念之間。
那一場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大戰傾頹了魔門的高塔,血煞魔尊被髮狂的佛子擊斃掌下。一片悽風血雨中,梵覺深感覺到那股糾纏自己多日的陰煞之氣再次席捲而來。他發狠點燃自己的神魂,意圖以佛光淨化此間的不淨。但就在那時,他一拳擊出,卻與另一道熟悉的拳風轟然相撞。
一瞬間,梵覺深怔住了。
他看不見,他什麼都看不見;他聽不見,他什麼都聽不見。他不知眼前人是誰,不知她身在何方,但這套拳法是他教的,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人更熟悉這套被他改過的拳法。一時間,梵覺深如墜冰窯。
“……阿豆,是你嗎?”
梵覺深伸手向前,四下摸索。但是沒有,沒有那個孩子的行蹤。他懸於一線的理智找回了些許的清明,他再次詢問自己,那孩子在哪?
或許,他心中早已有了一個答案,但絕望讓他不敢深想。吊著那一線的理智,梵覺深催發天魔之體的彌和之能,一點點地找回自己的五感。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淌出,像個厲鬼一樣抓來了奔逃的魔修,啞聲質問他,那孩子在哪?
那魔修自知性命不保,竟是在極度的恐懼中破罐破摔地大笑。
“那孩子在哪,那孩子能在哪?你們這些正道修士真是好笑,憑什麼覺得我們一定會跟你們玩彎彎繞繞的那一套?!祂不是在你身邊嗎?祂一直都在你身邊啊!你看不見嗎?你聽不見嗎?你感覺不到嗎?在那血煞大陣裡,在那渾濁的血池裡,那小沙彌被帶回來的第一天就被投入了陣法,成了大陣的第一個犧牲品啊!
“你泡在那孩子的血肉裡四十九日,你難道感受不到嗎?”
“不知是誰撕掉了大陣陣法中央的鎮魂符,讓那些死魂聚在一起化為了鬼王。真不愧是禪心院千年一遇的佛子啊,你破封而出的那道佛光多麼耀眼,照得此地邪恚盡散。你聽不見那孩子的哭聲嗎?真是奇了怪哉,那鬼王看上去竟還留有神智,一路引著你破陣而出。若非如此,你早該在浮屠獄中力竭而亡,成為我等的盤中餐哈哈!是你殺了祂,是你親手殺了祂!”他說著說著,又痛哭流涕,破口大罵,“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梵覺深一掌擊碎了魔修的顱骨,看著那一坨腦漿迸裂的濁物砸在地上。染血的手捂住臉頰,他以為自己會怒吼出聲,但張了張嘴,他卻發不出聲響。
他想起了煉獄中煎熬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纏繞上他手指的陰煞。
他想起了被佛光燒灼後依舊不依不饒近身的魔障,明明尋常死魂都知道疼痛避讓。
他想起了那鋪天蓋地的惡意,想起了一路的通行無阻,想起了破封而出時喚醒他神智的那一拳一掌。
“嗬……”臟腑內的血水翻湧而上,梵覺深在劇痛中匍匐跪地。他目眥盡裂,口中不斷湧出血水。他感到痛,前所未有的痛。被刺瞎雙目、廢掉筋脈時都不曾如此疼痛。
一瞬間,一直被阻隔在體表之外的魔氣打破了桎梏,水到渠成一般。漆黑的魔紋爬上他的面頰,像罪惡的藤蔓般蜿蜒至他的眼角。正如血煞魔尊所言,天魔之體果真得天獨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一剎那間便走完了其餘魔修千百年的苦行,一躍晉升大乘,自此問鼎天下。
這人世,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