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八十六章 貧農劉二不曾偷



                一條鞭法的意義不僅僅是貨幣稅,它還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減少苛捐雜稅,因為一條鞭法的本名是一條編法,將各種名目繁多的差役、徭役、勞役等事兒,全部編成一條進行徵收。

    和海瑞主張的‘廢排甲輪役制,以概縣之田,承當概縣之役,按畝徵銀,差役官自僱募’,是殊途同歸。

    朱翊鈞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均田役、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其實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將人頭稅攤到了田畝之中徵銀,為何雍正的攤丁入畝就成了千古明君的代表性政令,一條鞭法就是張居正的罪責之一呢?

    一條鞭法,對地方衙門而言,是一個不能容忍的事情。

    按理說,一條鞭法大大的降低了財稅的複雜,減少了行政的繁瑣,優化了流程,而且還不用再徵發勞役,讓勞役押解糧食入京,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這不是好事,簡而言之,複雜、繁瑣的流程,徵發勞役都是錢。

    斷人財路,就如同殺人父母,一條鞭法,就是在殺地方官吏的親爹親孃,不被反對才奇怪。

    所以,張居正再次選擇了保守,只在松江府試點,如果能行,就慢慢在小農經濟蛻變成商品經濟的南衙進行展開,最後鋪向大明全境。

    自嘉靖初年張璁變法開始,一直到雍正的攤丁入畝,一條鞭法在這兩百多年的時間裡,先後經過了無數次的嘗試,最終都沒能成功。

    雍正皇帝的一切改革成果,在乾隆登基後,就全部被廢棄掉了,甚至乾隆還搞出了議罪銀的制度,吏治徹底敗壞了。

    難,但還是要做,失敗了,就再來。

    “松江府是大明當下唯一能稱得上是商品經濟的地方,南衙十四府只一府,大江通衢九省唯富此地。”張居正解釋了下一條鞭法在松江府合適的原因。

    王崇古樂呵呵的說道:“元輔,是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所以你才決定在這裡推行吧。”

    王崇古在報復,之前張居正冷不丁的說他瞞報,他現在在以‘姑息、座師託庇’在反擊張居正任人唯親,同時也是給張居正打個補丁,要在皇帝面前解釋清楚這個問題。

    “是的,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別人我不太放心。”張居正卻沒有任何反駁,承認了就是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他才選擇了松江府,而不是別的地方,承認了自己任人唯親,唯親是用。

    王崇古噎了一下,他在給張居正打補丁,張先生可倒好,根本不領這個情,這什麼人啊?

    “事在人為,這麼重要的事兒,自然要交給自己人辦才會妥當一些,我並不想看到一條鞭法失敗,這對大明而言,就如同禁海一樣,是大明的斷掌之痛。”張居正進一步解釋了他為何要唯親是用。

    禁海是斷掌之痛,都知道賺錢,但是窮的要死,也無法開海,最後還是在隆慶年間扭扭捏捏的開了個月港,一個月港賺錢賺到手抽筋的地步。

    “有理,利得稅之事,申巡撫,不負朕之期望,做的很好,朕覺得給申巡撫加點擔子也是必要的,畢竟日後申時行是要入閣的,但是他那個端水的性格,實在是讓人擔憂。”朱翊鈞開口,為張居正站臺。

    而且朱翊鈞第一次表態,申時行會入閣。

    “會不會擔子太重,壓垮了他?”海瑞眉頭緊蹙的說道:“他既要負責開海諸事,還有處理與番邦使者溝通,還有飛雲號、游龍號等快速帆船的投產,現在還要在松江府推行一條鞭法,這麼做,是不是太難為他了?”

    “陛下,南衙不比北衙,臣在南衙做巡撫的時候,查個徐階兼併案,都是困難重重。”

    在北衙是很難想象在南衙做事的阻力,那真的是道阻且長,申時行身上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

    “人嘛,不逼自己一把,誰知道極限在哪裡,朕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農戶,居然還能把莊稼養的很好。”朱翊鈞笑著說道,給申時行加擔子,是皇帝早已經定下的想法,否則申時行現在還在京堂修《會典》,而不是在松江府辦事了。

    作為下一任內閣首輔的熱門候選人,適當的加一加擔子,有利於申時行的進步。

    “那就試試吧,反正朝中有元輔保駕護航,也出不了什麼大亂子。”海瑞看了眼張居正,不再反對,他就是擔心申時行抗不住壓力。

    王崇古兩眼一抹黑,靠在椅背上,看著海瑞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海瑞,看人下菜!

    海瑞的性格是眼裡揉不得沙子,這種公然結黨的行為,海瑞不彈劾也就罷了,居然肯定這種結黨存在一定的積極意義!海瑞對晉黨、對工黨下手的時候,可一點都沒有留情,甚至還問他這個黨魁請教經驗!

    站在王崇古立場上,事情的確是:都是給皇帝做事,這怎麼做的事越多,受的委屈反而越大!

    “利得稅今歲收了127萬銀。”王國光眉頭緊蹙的說道:“當真是愚不可及,海外是什麼好地方嗎?一窩蜂的往海外跑,不過幾年,都得回來。”

    王國光下了個斷言,跑出去,都會回來的。

    國退天下疲憊,國進天下興,這在大明是極為適用的,但現在大明的勢要豪右似乎找到了一條出路,那就是出海,累積了大量的財富,然後出海去!

    到了海外你皇帝還能生殺予奪?到了海外,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朱翊鈞對這幫勢要豪右的這種想法,只能嗤之以鼻。

    海外是蠻荒之地,大明有政策,但凡是在海外開墾田畝超過千頃、萬頃、十萬頃、代國者,穩定五年以上,可得開拓勳爵體系下的世襲千戶、伯爵、侯爵、公爵。

    朱翊鈞給出瞭如此豐厚的條件,那不是白給的,大明開海急先鋒,松江孫氏,是唯一個可能獲得世襲開拓侯爵的人。

    蠻荒意味著未開發,意味著物質的極度不豐富,當下的環境下,他們繳納了足夠的利得稅後,的確出海獲得絕對的自由,不被人控制的同時,也獲得了被土著覬覦財產偷盜的自由、被虎視眈眈的海寇搶劫的自由、被自然的偉力錘死的自由。

    “臣之所以不看好他們出海,是因為最近京師發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兒。”王國光看著所有人廷臣,滿臉笑意的說道:“深秋看西山紅葉,層林盡染,這也算是京師一道風景,就有一隊五十人相約成行,這五十人,還都是江南的名門之後。”

    “他們在九月初出發,被困在了山裡長達七日,差點就要人相食了,被路過的兩個京營銳卒發現,把他們帶了出來。”

    朱翊鈞驚訝的說道:“為何被困?這裡可是京堂,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又不是塞外,怎麼就被困住了?”

    王國光解釋道:“因為他們自詡清流,要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對於白丁,他們這些個清流鴻儒們,自然是不樂意一同前行的,這去山裡看楓葉,大家相約不帶家丁書童,然後進了山就迷路了。”

    在大自然面前,跺腳腳可沒啥用,大自然不會反饋任何的情緒價值,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也不會看在他們是清流的面子上,共情他們。

    “不是,在京師這種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兩百萬餘眾的京堂,他們在順天府的山裡迷路了?還不帶家丁書童?連個嚮導都不帶?”朱翊鈞不確信的再問了一遍,簡直是離譜給離譜他媽開門,離譜他媽到家了。

    這可是京師!大明的心臟,一個京城就住了200多萬,泰西最繁華的十個城池摞起來,才能抵得住一個京師,能在這種地方迷路,著實是讓人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