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五十六章 走的時候,把大門帶上
有不少人等著看朱翊鈞的笑話,在等著看這個十五歲的孩子,胡作非為,帶著大明一路俯衝向下,將矛盾徹底點燃,最後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玩多了遊戲,從高樓大廈上猛地跳下,而這個十五歲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這樣會死,他以為自己會飛,當這個孩子跳下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不會。
一些居心叵測的人,就在等待著那一刻。
可是從張居正離朝這件事的處置中,就看到了這個十五歲的孩子,並不缺少處置問題的經驗,至少知道在跳下去之前,在腰上綁一根安全繩,這條安全繩,就是西山老祖張居正。
張居正出山,意味著小皇帝的政令是有問題的,是有損聖明的,可這根安全繩就是這麼重要,至高無上、似乎無所不能的皇帝,因為有了這根安全繩就有了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
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的少年皇帝,很容易誤解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甚至是能正面將死亡擊潰的那種無所不能,進而在認知上,對萬物產生一種‘朕與凡殊’也就是朕和凡人不同的超脫感,這種超脫感,和袖手談心性是完全一致的危害。
這種超脫感,不僅僅是在朱翊鈞身上會有,在天生貴人,生下來就什麼都不缺的勢要豪右子弟身上也會有。
張居正講筵,主要講的是做人。
這些居心叵測的人,也在等待著那一天,因為張居正未能完成丁憂就回朝,皇帝和太傅一定會因為權力產生一個波及大明的傾軋。
水混了再摸魚,自古莫過於此。
朱翊鈞結束了這次的廷議,他讓王錫爵畏罪自殺,推行張居正註解的四書五經,這兩件事,都是有點像是跳樓。
廷臣們的沉默,不見得是對皇帝的不忠,他們的沉默,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這個世間,一些根深蒂固的力量的敬畏。
在道理上、在制度設計上,大明皇帝是至高無上的,現實是,一些根深蒂固的力量極為的可怕,比皇權更加穩固的力量。
廷議之後,朱翊鈞留下了工部尚書郭朝賓,一起接見了遠洋歸來的舟師和船員,這些舟師和船員是極為惶恐的,但也不是那麼惶恐不安,那個神聖而莊嚴的皇宮,向他們打開了大門。
王崇古督辦的皇宮中軸線的工程已經進入了收尾裝修的階段,所以從外面已經看不到當初那場大火的傷痕,而充當圍擋的宮牆仍在,在裝修徹底完工之後,才會徹底拆除,恢復原樣。
幾個舟師和船員走進了文華殿內,朝見了大明皇帝,一個十五歲,孔武有力的孩子。
朱翊鈞詢問了很多,舟師們非常的緊張,可還是對答如流回答了問題。
皇帝並沒有那些滔天的巨浪可怕,在見識到了自然的偉力之後,在經歷了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之後,這些舟師和船員,對權威自然而然沒有那麼的敬畏。
這也是歷代興文匽武的核心邏輯,俠以武犯禁。
帝制國家裡,戰場上廝殺慣了的軍兵,總是對一些權威,或者說是不平事,更直觀的說是朘剝,會付諸於武力解決,就像皇帝在推行張居正註解四書五經官刻本時,戚繼光突然開口說,未嘗不可一樣。
皇帝是沒有動機去振武的,因為以大明的強大,那些個邊方的損失,甚至是京畿的損失,都不會影響到皇帝的奢靡,但是振武,就會影響到皇帝的皇位。
舟師們回答著皇帝的問題,尤其是一些海上的風土人情。
舟師、船員們介紹了琉球的久米士族,久米士族是琉球島上的一群大明人,又被叫做閩人三十六姓,是洪武年間,太祖高皇帝下旨移民琉球,是琉球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
他們介紹了馬尼拉港口的蓬勃發展,一年的時間,海岸上就多了好多的街道,而南洋諸國都到馬尼拉生意買賣,各種南洋的奇珍異寶都可以在馬尼拉看到,甚至是來自泰西的銀器,也會出現,因為有紅毛番的商船自東而來。
他們介紹了赤道無風帶堪稱死寂的靜謐,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風平浪靜,讓人發狂,船上的人會在那種環境裡被逼到瘋魔,進而得失心瘋一頭鑽進海里,再無蹤跡。
滔天巨浪的時候,憎惡風浪,長時間風平浪靜時,又懷念風浪。
也介紹了位於墨西哥的太陽城,太陽城裡有大明人,多數為福建人和廣州人,當然也有紅毛番在當地堪稱殘暴的統治,因為在礦廠旁邊都會有一個死人坑,舟師見到的最大的死人坑,最少能埋一萬多人。
也介紹了奇怪的新世界土著,有些個土著的腳很大,他們喜好吸一種名叫死藤的植物的水,吸了之後,人就像是陷入了無限的幻境一樣,張牙舞爪,狀若瘋癲,一種極度痛苦下的短暫歡愉。
也介紹了狂暴的大西洋,不守任何規矩的自由城,以及泰西過於開放的風氣。
朱翊鈞對他們的旅程十分的感興趣,他們將會作為遠洋的親歷者,在京師和各大詩社雜報的筆正們進行溝通和交流,最後將旅程以圖文的形式記錄下來。
舟師們獻上了遠洋針圖,就是在什麼樣的標誌性航海表示,指針指向的圖,而針圖在一些關鍵位置,還有周天圖,就是在某個地方,描繪的天象,以確定自己的位置,這是極為寶貴的航海資料。
針圖,這是當下航海最重要的海圖。
工部尚書郭朝賓主要詢問了大明造船之事,尤其是些繼續改變,甚至有可能造成沉船的痛點,比如某些易損的地方,船板用鋼外包裹著木頭進行加固,比如桅杆受風、帆布密集等等,郭朝賓問的很詳細。
郭朝賓和歷代的工部尚書一樣,其實在廷議的時候很少說話,但是在工程上,郭朝賓問的真的很細緻,這就是個技術性的官僚,幹實事的循吏。
朱翊鈞以三等功為此次航海的所有舟師和船員,進行了授予功賞牌和一應的恩賞,松江府、工部、兵部等一體恩賞,同時下令松江府立遠洋碑,並且親自寫好了碑文,此次遠洋所有死難的舟師和船員,都會鐫刻他們的名字和事蹟,他們很多人的屍骨葬在了海里,但是他們的名字,將會被大明永遠銘記。
“將針圖雕版之後,送偏殿第三櫥窗工學之中。”朱翊鈞對馮保鄭重的說道:“大伴小心督辦,這是舟師們帶來的珍貴禮物,務必留心。”
馮保捧過了海圖,十分鄭重的說道:“臣會交於徐爵親自盯著。”
朱翊鈞點頭應允,他其實不在乎安東尼奧是不是還錢,也不在乎借給安東尼奧那點銀子,內帑躺著五百多萬兩的銀子和一百多萬銀幣,他不缺錢。
但是大明缺這個海圖,尤其是大明自己製作的海圖。
安東尼奧獻出來的海圖,到底是真是假,只需要小心比對就是,甚至安東尼奧自己都不知道有錯誤的地方。
“大司空,待會跟著朕去一趟王錫爵在京師的豪宅。”朱翊鈞站起身來,沒讓郭朝賓離開,今天他打算帶著朱翊鏐和皇叔朱載堉前往王錫爵的豪宅,見識一下大明頂級豪奢住宅的規制,也讓他們見識下,大明豪奢之家的窮奢極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