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明第一張稅票(第2頁)

  市廩中物阜繁華,大明過年有兩市,第一市是大年初一開始,到大年初七的城隍廟會,京師的城隍爺是當年在濟南府差點把永樂皇帝給千斤閘砸死的鐵鉉,城隍廟會規模空前,從早晨開市起,各種貨物攤點一氣排開,每年都能把刑部衙門整條街都佔了。

  第二大市則是上元節燈市了,到了上元節這三天就會放開宵禁,上元節的燈市,年年都是全國奇珍貨物薈萃,甚至還有泰西進口來的西洋物件,比如這三天,京師會賣杭州府壽安坊的糕點。

  爆竹喧囂,拜年的人川流不息,熟人見面問一句好,作揖拘禮,一樣不少,一碗待客的上元羹,樸拙溫情相融匯。

  朱翊鈞作為皇帝也出現在了皇極門之上的五鳳樓,而鰲山就在腳下,在月亮升起的時候,鰲山煙火會正式開始了,馮保不在皇帝身邊守著,而是在鰲山燈架旁盯著鰲山燈架,這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馮保有一萬個腦袋都保不住。

  鰲山上的煙火,是今年朝廷花錢營建,一萬兩銀子都在這鰲山煙火之上。

  朱翊鈞看完了鰲山煙火,就直接起身離場了,沒什麼政治目的,就兩個字,省錢。

  他作為皇帝,不看就不用恩賞了,非常符合邏輯。

  這不是禮部想出的法子,是朱翊鈞自己的決定,而且朱翊鈞作為皇帝在場,其實臣子們也放不開,就像是出去團建,領導在場總是莫名其妙的尷尬,一些奇怪的政治獻禮,朱翊鈞看了尷尬,表演的人也尷尬。

  朱翊鈞回到了乾清宮的時候,連在乾清宮的陳太后都驚訝無比。

  “皇帝,你不在前面看熱鬧,怎麼回來了?”陳太后眉頭緊蹙的說道:“還是這幫大臣又弄出了什麼么蛾子的動靜來?把皇帝氣回來了?”

  陳太后和李太后都是面色立變,有人欺負皇帝了。

  隆慶二年,先帝正月十四開這個鰲山煙火,回宮就把桌子給燒了,因為有一個科道言官,頂撞了隆慶皇帝,說隆慶皇帝奢靡過重,不應如此空耗國家積蓄。

  這個言官倒是沒受到什麼懲罰,因為言官說的很有道理,那時候國帑空空如也,內帑也是緊巴巴的去外廷討飯。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倒沒有,孩兒不給他們氣受就不錯了,他們哪裡敢給孩兒氣受?趙緹帥奪情之事,他們都不敢跑到皇極門前磕頭,生怕給真的打死了。”

  “朕就是不想看罷了。”

  李太后看小皇帝情緒有點低,這麼熱鬧的事兒,小皇帝似乎漠不關心,頗為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朱翊鈞猶豫了下,才開口說道:“今年過年的時候,先生說,要見外官,要見縣丞,要見耆老,要見百姓。”

  “朕見了河南右參政馮敏功,馮敏功是晉黨,他的老師是楊博,朕問他是否有冤情災情,馮敏功答,唯有人禍,天怒人怨,異代共憤。”

  “朕再問:何等冤情。”

  “豫西河南府陝州縣丞報聞,靈寶鎮焦村有一農戶姓王行三,人稱王老三,王老三有個閨女,也就那麼一個女兒,平時極為寵愛。”

  “王家家裡有常田二十四畝,本來一家生活足夠,可是前年有蝗災,朝廷免了當地的藁稅,可是當地鄉部私求過重,只好賣了田畝,災年田畝也賣不上價,就借了青稻錢,青稻錢利厚,王老三還不上錢。”

  “去年過年,王老三出門躲債,過年才回,結果被討債的給堵在了家裡。”

  “陝州豪奢戶盧氏看王老三的閨女養的水靈,就強索了去抵債,王老三不從,打死了盧氏家人一人,名為家人,實則奴僕,就是為了避開大明律民間不得蓄奴的禁令。”

  “王老三殺了人,朝廷自然要追索,王老三無處可去,只好投案,只求朝廷能給他家姑娘一條活路。”

  “人死債不消,縣丞百般周旋,盧氏只要人不要錢,今年左參政入京述職,縣丞也跟著來了。”

  “朕就問:這女兒在何處?”

  “縣丞把這女兒帶到了京師來,希望找個人家領養,幾番尋找,也沒找到,朕把那女兒留在了宮裡,馮保把人送到了內書房讀書去了。”

  王老三的悲劇,就是一箇中原破產百姓的縮影,大明這樣的百姓累年增多,一股隱藏在水面下的暗流,正在翻湧著,如同當年莫道石人一隻眼一樣的醞釀著,等到有一天,這股積累的怒火,就會把整個天下燒的乾乾淨淨。

  王家丫頭去的內書房,是大明司禮監下轄的一個讀書房,宮婢和小黃門都在那裡讀書,馮保讀書讀的那麼好,也是在內書房憑著實力一點點捲上來的。

  能選到裡面讀書的宮婢和小黃門,本身也是捲進去的,地位極高,但凡是內書房讀書宮婢和小黃門經過,宮裡的宦官們都要駐足低頭拱手見禮,因為指不定這裡面誰日後飛黃騰達能做了老祖宗。

  王家丫頭也不是倖進,的確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通。

  張宏就吃這個虧,他沒在內書房讀過書,所以一直在惡補。

  “皇帝打算怎麼處置此案?”李太后出身卑微,最是聽不得百姓受苦,怪不得看小皇帝過年這幾天都是悶悶不樂,原來心裡裝著事兒,詢問皇帝如何處置。

  朱翊鈞面色極為平靜,語氣卻顯得有些生冷的說道:“河南右參政馮敏功報聞,這個陝州盧氏趁著蝗災,可是霍霍了不少百姓,王老三隻是一家,王家女兒的悲劇也不是一家,他們霍霍了這些相貌端莊的女兒,都會賣到南衙去做瘦馬。”

  瘦馬,一種專門培養以色娛人的歌妓才女,屬於娼妓裡的頂流,如此著名的頭皮癢、水太涼的錢謙益,他的側室就是歌妓才女出身。

  朱翊鈞接著說道:“朕問先生,這是先生專門安排的河南左參政和縣丞嗎?先生說:他也是在左參政和縣丞回京述職才知曉,正人者不正為政,請皇帝威罰天恩,當正風氣,風氣清朗海晏河清,則惡劣的行徑無所遁形。”

  “朕讓緹帥點提刑千戶二人,領緹騎五十,專辦此案。”

  “元輔先生讓陛下慶賞威罰?”李太后聽聞處置後,面色輕鬆了不少,她滿是笑意的說道:“最近朝臣老是上奏說什麼元輔隔絕內外,孃親一點都沒看出來,元輔有隔絕中外的打算。”

  “遷安伯、寧遠伯打了勝仗,皇帝要賜武勳,元輔讓皇帝掌慶賞;這朝臣們說了不對的話,皇帝要訓誡,這河南豫西有事發生,元輔也要請皇帝威罰,這幫個言官眾口囂囂,把好人說成壞人的時候,就是一個伶牙俐齒,那麼能說,怎麼不去迤北把俺答汗給說死呢!”

  “就是辛苦皇兒了,這般年紀,就如此辛苦。”

  “馮大璫,去把那王丫頭叫來,本宮要親自看看。”

  很快這王丫頭就被叫了過來,李太后和陳太后都互相看了一眼,的確是美人胚子,五官單獨看不出眾,可是放在一起出奇的協調和一致。

  李太后開口問道:“叫什麼名字?多大了?讀過書沒有?家裡還有什麼親戚嗎?有朝廷處置,伱家的冤屈,朝廷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讓這個冤案不得昭雪。”

  王丫頭跪在地上,認真的聽完了回答“小女名叫王夭灼,今年十二,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成語考,學了點算學,母親生小女時難產而死,父親一直未曾再娶,沒有家人了,草民叩謝皇恩,此生必銜草結環以報。”

  王夭灼重重的磕了一個頭,聲音裡也帶了哭腔。

  李太后察覺到了一些事兒,再次開口問道:“你沒有叔伯嗎?”

  王夭灼雖然眼淚已經掉下來了,但還是思路清晰、語句通順的說道:“父親死後,家裡被吃了絕戶,趙縣丞知父親冤屈,但是國法無情,所以對小女照顧有加,若問親人,大抵只有趙縣丞這個義父了。”

  人在極為激動的時候,容易失語,也有人思路會變的敏捷,語句說話更加通暢。

  王夭灼生活安定了十一年,父親如同山一樣的脊樑忽然崩塌,而後災難接踵而至,父親為了保護她殺了人,而後又入了牢獄,鐵證如山,容不得狡辯,斬立決之後,趙縣丞周旋了許久,這次正好左參政入京敘職,便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帶著姑娘入京來了。

  “吃絕戶,可恨至極。”李太后聽聞之後,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好好在內書房讀書,每五日到乾清宮來一趟,好教本宮知道,你這書讀的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