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生民之骨血已罄,國用之費出無經


  “先生啊,殷部堂他真的贏了呀!”

  “部堂到底是怎麼想到用藥船開水門的?此計極妙哉!所獲除金銀之外,皆運抵南衙,眼下正在抄錄,不日送入京師來。”朱翊鈞召見了張居正還沒等張居正見禮開口,就對張居正說了這個好消息。

  朱翊鈞對殷正茂的勝利,頗為欣喜,將塘報遞給了張宏,張宏送給了張居正查看。

  張居正已經在來的路上,已經聽馮保把事情說清楚講明白了,再看到塘報,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看得出來,小皇帝對這次的勝利,真的很高興。

  “殷部堂此法…靡費極重。”張居正對殷正茂的做法也是有些感慨,兩艘船的火藥,朝廷都快窮死了,他倒好,放了個大煙花,至少五六萬銀子砸進去了!也不心疼。

  朝廷為了幾兩銀子斤斤計較,殷正茂撒錢如流水!

  紅毛番根本就是被銀子給炸死的!

  張居正看過鄧子龍探聞情報,那個營堡建造,確是不大好啃,殷正茂這一力降十會的法子,減少了浙兵的消耗,是銀子重要,還是軍士重要,張居正認為軍士更重要些。

  “贏了就好。”朱翊鈞小手一揮,表示既然打贏了,怎麼打贏的不重要。

  那貪腐舊賬就暫且不論,你贏你有理,你一直贏,就一直有理,朱翊鈞也重循吏,每一個能做事的人,都需要被珍惜,就眼下大明這局勢,每一個做事的人,都應該得到禮遇。

  大明都爛成這個模樣了,還願意肯效死命,為國驅使,為國之肱股。

  “所獲無金銀之物?”張居正敏銳的察覺到了盲點。

  所有收穫裡,唯獨沒有金銀,這不正常,大佛郎機人大帆船一次到港就是四百萬兩銀子,這攻破了佛郎機人在呂宋的營堡,戰利品清單上的金銀之物,哪裡去了?

  又是這樣,殷正茂九成九又私底下分了。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沒有這等道理。”

  “殷部堂手下都是些什麼人?他依仗客兵從浙江募集,而林阿鳳本就是海寇,無重賞,如何能戰?財貨之事,等殷部堂回京再問便是。”朱翊鈞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貪腐的事兒,暫且不論,等殷正茂啥時候回京了,親自問問再說。

  貪就貪點唄,殷正茂又不是應天府尹顧章志,四十八萬銀子,顧章志硬生生的貪了三十六萬,人家都是雁過拔毛,顧章志是雁過留毛!這麼大個窟窿,朝廷不抄家,找誰填這個窟窿去?

  殷正茂攤派了折銀十二萬兩助軍旅之費,自己就拿了三萬兩,這已經很清廉了!

  清末李中堂李鴻章,當國數年,就貪了四千萬兩銀子,那是何等國之巨蠹?關鍵是李鴻章拿了錢還幹不成事,這就是天大的過錯了。

  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報和戰利品清單,上面最重要的就是船志、海圖、火炮等物,尤其是造船廠裡那條建了一半的戰艦,西班牙有西班牙的國情,大明有大明的國情,參詳西班牙的船隻設計,大明應該可以設計出合適自己的船隻來。

  “船志、海圖、火炮、四分儀、六分儀、八分儀,也是海上牽星過洋、海事學堂辦學所必需,先生以為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呢?無價也。”朱翊鈞搖頭說道。

  金銀阿堵之物,這些東西才是讓朱翊鈞格外看重的,殷正茂直接將其完整的帶了回來。

  “陛下聖明。”張居正沉默了一下俯首說道,陛下這個常有理,說服了張居正,知識價值多少呢?這很難用金銀去衡量,知識無價,殷正茂拿走的是金銀,帶回來的東西卻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翊鈞頗有些感慨的說道:“這份軍功也有先生的功勞,若非先生舉薦,殷部堂滿腹經綸、一腔熱忱,何以得展布?殷部堂乃非常人行非常事,戴者在野,嫉者在朝,言官不敢違私門請託,口誅筆伐,若非先生一力迴護,殷部堂怕是連平倭蕩寇都不能了結。”

  “遑論今日之勝。”

  “嶺東積宼蕩平,呂宋紅夷除滌,皆先生贊謀廟堂,致無遺策,功當首論,擬敕來行,升恩蔭親如是,再蔭先生一子入國子監為官生。”

  正三品恩蔭一人入國子監為官生,正一品為三子,朱翊鈞又在盤算著給張居正搞正一品待遇,而後順理成章的給張居正升為太傅。

  張居正一聽一甩袖子,趕忙跪下叩頭說道:“臣等仰見天恩隆重,未敢面違,然嶺東蕩宼,呂宋滌夷,為將兵上下勠力同心而督臣將士協心奮力所致,臣等官居禁近,職在代言,既無親冒矢石之勞,又非典司戎旅之任,豈敢貪冒天功?”

  “橫予濫及,以失遠方將士之心,乖朝廷激勸之義也。”

  “臣不敢受。”

  軍將的功勞就是軍將的功勞,他張居正不能貪這份功。

  從一開始張居正也不太看好這次征伐,他不反對,但也沒有明確的支持,只是南澳島林阿鳳盤踞需要解決、客兵征戰嶺東也需要安置,所以才同意了這次的試探。

  紅毛番多少有點不禁打了,這也不奇怪,從正德年間,佛郎機人至大明,有一次打得過大明水師的嗎?

  給紅毛番一點面子,叫他們佛郎機人,不給紅毛番面子,叫他們立刻入土!

  朱翊鈞看張居正就覺得這人很沒意思,他想了想說道:“先生快快請起,說事就說事,那就賞銀百兩、紵絲六表裡、蟒衣一襲,稍示酬報之典。宜承恩眷,慎勿又辭了。”

  張居正對這個正一品的待遇,一直很牴觸,這種牴觸是全方面了,不收回就一直上奏。

  上次高啟愚搞得應天府鄉試案,張居正一連上了四道奏疏,請皇帝褫奪,朱翊鈞也只能下印褫奪。

  “臣遵旨。”張居正一聽是給錢給東西的賞賜,就不推辭了,沾點光可以,貪天之功,那是要上史書,遺臭萬年的!

  張居正俯首說道:“茲蓋伏遇皇上英資天縱,睿學日新。煥乎堯文,闡乾坤經緯之秘;康哉舜績,追明良喜起之風。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殷部堂厲害,跟朕有啥關係。”朱翊鈞擺了擺手,繼續美滋滋的看著塘報上的清單。

  商船、戰船、過洋船都有,這一戰的收穫,足夠大明消化幾年了,小皇帝的手在桌上的不斷的敲呀敲呀敲,他大約已經猜到了殷正茂,到底把金銀花到了哪裡去。

  張居正看著小皇帝沉思,頗為感慨,此戰能勝,全仰賴陛下英姿天縱。

  元輔張居正對自己的話負責,一口唾沫一口釘,陛下英明就是英明,他這麼說是有理由的,而且歷歷有據,絕非讒言。

  他在萬曆元年正月,曾經專門上過一道《謝召見疏》說:惟召見輔臣,乃祖宗朝盛事。先帝臨御六年,淵穆聽政,屢經群臣奏復,俱未蒙賜允,天下臣民,仰望此舉,殆非一日。

  皇帝召見輔臣,張居正還要專門上一道奏疏謝恩,這是因為先帝臨御六年,未曾一次召見過輔臣,文淵閣就在文華殿對面,可是先帝一次都沒有召見過高拱、張居正。

  這一本奏疏可謂是僭越至極,為尊者諱,先帝已去,就是做錯了,怎麼能說出來?

  但是張居正就是說出來了,而且還請小皇帝見輔臣、廷臣、朝臣、外官、縣丞、耆老、百姓、外使。

  御門聽政、召見輔臣商量,讓國事正常運轉起來,陛下做得真的很好很好。

  而另一方面,則是關於殷正茂給小佛郎機人加稅供養內帑,小皇帝大手一揮,直接砍了宮裡的預算,給極南打仗用。

  殷正茂能在呂宋這麼霍霍紅毛番,和這筆銀子有很大的關係。

  隆慶二年時,張居正上過一道《請停取銀兩疏》,穆廟時宮中多費,隆慶二年,隆慶皇帝專門下旨,問戶部要三十萬兩銀子。

  戶部上奏說,邊費重大,國用不足,乞求聖明停止取用。

  張居正諍諫奏曰:生民之骨血已罄,國用之費出無經。臣等日夜憂惶,計無所出。

  這一本奏疏上奏之後,如同石沉大海,張居正只好再上奏言,數次之後,終於得了隆慶皇帝的回覆:朕覽卿等所奏,戶部銀兩缺乏,內庫亦缺銀兩,朕方取。既這等說,且取十萬來。卿等傳示,不必再來奏擾。

  最後還是隆慶皇帝還是從國帑支了十萬兩銀子。

  當時國家財用大虧,本就沒錢,嘉靖時候,祖宗成法也有細則,國家藁稅,皇宮內帑拿走三成,國帑拿走七成,隆慶元年,月港抽分,國帑內帑五五開。

  這都是定好的事兒,結果隆慶皇帝出爾反爾,又拿走了十萬兩白銀。

  而小皇帝呢,大手一揮,砍了宮裡的預算也要支持殷正茂放煙花,打紅毛番,這是何等的英明之舉?

  生財有道殷正茂,根本就不缺錢,他缺的是信心,張元勳等人缺的也是信心,這樣的聖恩,殷正茂怎麼能不感激涕零輸忠社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