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九十六章 公與私,根本難不倒元輔先生!

    徐璠幾次三番的阻攔的徐階和地方縉紳勾結,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這個辦法看起來很完美。

    但是他得罪了一些人,一些蘇松、浙江、南衙的海商,因為徐璠的提議一旦通過,就避無可避的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海上,會多出一大批的競爭者。

    在針對應天巡撫、太監的過程中,只有徐璠的罪名是殺人,哪怕跟徐階有仇怨,把徐階比作了秦檜的汪道昆,也只是被潑了一身的汙水,只是一個警告。

    汪道昆朝中有浙黨的支持,有張居正迴護,汪道昆犯了一個一次成年男人都會犯的小錯誤,在過一段時間,就會煙消雲散,甚至會被重新起復。

    在大明尊卑貴賤等級分明的禮教世界裡,汪道昆是大明的頂層中的一員,是住在紫微垣裡的大人物,是高官顯貴,他的這個強淫案子,大抵會在讀書人之間成為一種風流倜儻。

    甚至汪道昆願意,哪怕是將那個良家納妾,這案子搖身一變,就會變成一段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但是徐璠是殺人傷人案。

    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打擊報復,所有人都清楚,徐璠是冤枉的。

    他是被扣上了殺人的罪名,但是所有的物證、人證、書證都會指向徐璠,而且很快就會有一輪來自士林的風力輿論,將徐璠從頗為儒雅的大公子,變成一個嗜殺成性,殘暴的惡人。

    徐階知道這一切。

    南衙地面做事,繞不開徐階的關係網,誰要對徐璠動手,若是沒有徐階的點頭或者默許,這案子不會發生。

    就是這麼快,徐璠從人人稱讚的大公子,變成了殺人犯,被收監。

    盜墓賊有個規矩,那就是盜洞裡先出來的一定是父親,然後才是兒子,因為父親不會為了那些盜墓所得財物把兒子推下去,但是兒子有可能會。

    可徐階有三個兒子,老大開始公然違抗他頂撞他,阻攔他的時候,他默許了某些行為的發生。

    所以,譚綸才會說,虎毒不食子,徐階是個狠人。

    張居正看著手中的這份奏疏,開口說道:“徐璠殺人,歷歷有據,人證物證書證,鐵案如山,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之事。”

    “徐璠八議議功,有修永壽宮之功,議貴為正三品太常寺卿,理應削官身。”

    “光祿寺署正顧九錫上奏言:徐太師子徐璠,歸鄉大肆兼併,魚肉一方,與劣幕、惡吏等聯為一氣,敲詐勒索良善,橫行無忌招搖,侵害小民無度,為惡鄉里,罪加一等,理應充軍戍邊。”

    殺人償命,但是有八議中的兩議,就是功和貴,貴是正三品以上,所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徐璠也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惡棍,充軍戍邊,就成為了最後的判罰。

    徐璠的案子之所以要拿到文華殿廷議,是因為徐璠有正三品的太常寺卿,雖然不視事兒,但官階是實打實的。

    “有人有異議嗎?”張居正念完了大理寺的判罰,詢問著廷臣們意見。

    萬士和眉頭緊蹙的說道:“那光祿寺署正顧九錫,不是徐太師的女婿嗎?”

    “是。”譚綸看著萬士和回答了這個問題。

    萬士和得到了這個肯定的回答之後,立刻變得驚恐了起來,他心裡那個天下尊貴卑賤的世界,那個親親相隱、親親之誼的世界,正在崩塌。

    顧九錫是徐璠的妹夫,顧九錫不僅不為徐璠說話,還落井下石,刺了徐璠心窩一刀,從削官身永不敘用,變成了充軍戍邊。

    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而背叛階級的個人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過去的親朋好友,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變成了拿著刀,恨不得致對方於死地的仇敵。

    這就是代價。

    再無人有疑問後,張居正書押,將奏疏遞給了張宏,張宏放到了御前,請陛下下印。

    朱翊鈞看了看,徐璠充軍戍邊的地方,比較奇妙,徐璠流放之地在薊州。

    薊州是大明九邊之一,也算邊鎮,這算是到了戚繼光的地盤,也算是能夠優待一二,不至於徐璠死在邊方。

    通常情況下的流邊,都是到雲貴,鎮南關這等窮山惡水之地,張居正給徐璠選在了薊州,也算是迴護了。

    朱翊鈞下印,看著奏疏開口說道:“禮崩樂壞,仁者寡,不仁者眾,仁者仁政,如杯水車薪,古人誠不欺朕,下章刑部吧。”

    這是個殺人的鐵案,徐璠有沒有殺人都不重要,證據證明了徐璠殺人了,而且鐵證如山。

    宋陽山被降了三級戴罪立功,汪道昆清譽被汙,朝廷派出緹騎偵辦,俞大猷、陳璘被申斥,張進、張誠被打了十杖,徐璠被削官身充軍流邊。

    臘月初八,臘八節,大明京師準備過年的日子裡,大明派往南衙主持清理南衙清田的諸臣僚,皆有了處置。

    大明首輔張居正繼續主持廷議,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是很在意,但熟悉張居正的廷臣,心裡都清楚,眥睚必報張居正絕對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對於大明朝臣而言,更能直觀的感受到張居正的可怕。

    當屈辱發生而張居正默不作聲的時候,那就是老虎眯起眼睛,打算吃人的時候了。

    就連廷議的氣氛都壓抑了幾分,所有人說話都生怕開罪了張居正,不知道張居正心裡窩了多大的火氣,準備對下發洩。

    群臣結束了廷議,講筵之前,朱翊鈞心裡有些疑惑不吐不快,他讓侍讀侍講學士稍後入殿,殿上只有朱翊鈞、張居正、馮保、張宏幾人。

    “徐階如此狠毒?徐璠可是他兒子。財帛動人心,果然這等厚利,眼裡只有利益的時候,真的能把人變成鬼。”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評價這一系列的事情。

    最讓小皇帝不能理解的就是徐璠被迫害,宋陽山、汪道昆等一眾,這是鬥爭,為了維護自己利益的鬥爭,但是徐璠,可是徐階的大兒子,這都能下得去手。

    “徐階是陽明心學的再傳弟子,本身就百無禁忌,別無選擇,他只能這麼做,否則這些惡名,都會到他的身上。”張居正俯首說道,他很瞭解徐階,徐階唯利是圖,那是必然的,還沒有到虎毒食子的地步。

    徐階沒有選擇,他只能如此。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像楊太宰那樣?”

    “楊太宰是碩德之臣。”張居正想了想,還是認為徐階和楊博不一樣,他們的確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迫不得已,比如不得不為,但是楊博比徐階還是要強一些,楊博始終將矛盾維持在一個鬥而不破的地步,就這一點,就要比冤死胡宗憲的徐階要強上百倍了。

    君子解釋為治人者時,不論私德,徐階冤死胡宗憲造成的危害,要比楊博維護晉黨那些邊角料利益做的事兒,要惡劣成千上百倍。

    當然這也和楊博急流勇退有很大的關係,楊博要是繼續在朝中,怕是惡事只會越來越多。

    急流勇退,何嘗不是一種智慧。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之前詢問何為公,何為私,臣略有所悟,臣斗膽僭越,為陛下解惑。”

    “嚴嵩晚年盜墓舍祭品為生,死於妻墓前,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三,世廟主上重病,念起嚴嵩,詢問近侍,嚴嵩如何,近侍皆不敢言,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廠督黃錦才告訴世廟主上,嚴嵩四月以死於廟祝,屍骨無人收斂。”

    “僅剩一言:平生報國惟忠赤,身死從人說是非。”

    “直到臨死前,嚴嵩一直認為自己忠勤敏達,在公私混淆之中,嚴嵩忠君卻不體國,竊國二十載,溺信惡子,流毒天下。”

    張居正是《明世宗肅皇帝實錄》的總裁,他修這段歷史的時候,聯想到了皇帝陛下的公私,最近發生了一系列的事兒,都讓張居正對公與私,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而他的這段話其實非常非常的危險,尤其是在禮教森嚴的萬曆元年,若是被其他臣子們聽了去,必然彈劾張居正大逆不道。

    因為張居正這番話在質疑君國一體的基本政治結構。

    嚴嵩一生毫無疑問是忠誠於君王的,若是君國一體,大明就是嘉靖皇帝,嘉靖皇帝就是大明,皇帝就是天下,天下也是皇帝。

    嚴嵩難道還一分為二,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忠臣,一個是奸臣不成?

    很顯然,嚴嵩不能分裂,那就是君主和大明並不是一體的。

    張居正絕對沒有為嚴嵩迴護申辯,甚至為嚴嵩正名的打算,嚴世藩索賄都索賄到了裕王府的頭上,張居正當時就在裕王府,他才不會為嚴嵩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