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忍冬 作品

第89章 第89章(第3頁)

 疏疏月光下,他神色清朗,揚眉之時,鋒芒畢露。沈瀾恍惚片刻,斂下眼瞼,淡淡道:“你回去罷。日後也不必上門。”

 若放在以往,得了這句不必上門,只怕他又要惱恨交加,可連“你我之間絕無可能”這種話,裴慎都捱住了。這會兒再聽她說什麼不必上門,只覺宛如清風拂面,半分都不在乎了。

 況且自己生了半個月悶氣,她倒好,日子逍遙得很。裴慎便已確定,生氣無用。

 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

 裴慎心裡發酸,卻當自己沒聽見,只管叮囑道:“若有事,遣人來尋我。”說罷,推門離去。

 室內再度安靜下來,只餘下月華皎皎,滿室清輝。沈瀾枯坐半晌,復點了一盞孤燈,推窗望去。

 卻見星月漸隱,墨雲團絮。夜色漆黑如濃墨,似是要下雨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外頭果真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沈瀾起身,推窗望去,只見一簾細雨裡,健婦劉婆子撐著傘,慌忙趕來。

 春鵑和秋鳶帶著潮生一同去了洞庭湖,府中再無一個年輕的丫鬟,只剩下七八個健婦。

 “夫人恕罪,我原想著今日要早起來著,也不怎的,竟睡過頭了。”說罷,劉婆子將銅盆擱在櫸木靈芝頭面盆架上。又揉揉後脖頸,只覺自己後頸痠麻,也不知是不是落枕了。

 沈瀾暗罵了裴慎幾句,連忙道:“無礙。”

 待她洗漱淨面後,用了碗芡實粥,兩個粉果,便放下筷子道:“劉娘子,勞你將六子請進來。”

 劉婆子應了一聲,只管出去了。

 沒過一會兒,六子便冒雨匆匆趕來。沈瀾低聲道:“昨日那幾個被逮捕的生員如何了?”

 六子苦澀道:“夫人,我恰來稟報。今日一大早,生員的家人、同窗,裹挾著許多遭殃的百姓一塊兒圍堵稅署去了。”

 沈瀾唏噓不已,卻也毫不意外。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圍堵各大衙門了。

 “你傳令下去,這幾日只管叫眾人警醒些,

不許往茶館酒肆這些地方去。”

 見六子應了,沈瀾又叮囑道:“再去尋張哥、谷叔,叫他們按照我昨日的吩咐去辦,關了鋪子。”

 六子倒吸一口冷氣,猶豫道:“夫人,鋪子若關了,得損上好大一筆銀錢呢。”

 沈瀾搖搖頭。這樣的時刻,命比錢重要。況且沈瀾昨日的計劃遠不止那些。

 她必須變賣拋棄掉鋪子這些過於顯眼的資產。除卻田畝不能動之外,將來保不齊還得帶著錢和下屬隱入鄉下。

 正好莊子上在育良種、養魚蝦,且去鄉間避開城中肆虐的礦監稅使,再觀望一番形勢,看看要不要徹底棄了家業去往洞庭湖躲避。

 “莫要猶豫,速速去。”

 六子領命,正欲離去,忽而又轉身憂慮道:“夫人,要不要將潮生接回來?”

 細雨綿綿,天氣輕寒,沈瀾捧著一盞熱牛乳,整個人終於暖和了些。

 她身子雖暖和了,心裡卻寒意叢生。《財貨疏》一出,為了清查何人所做,閹黨、官僚、錦衣衛等等各大派系列只怕要藉機相互構陷,朝中越發混亂。

 反映在地方上,鄧庚只怕會越發酷烈。不僅會藉機大肆對富商巨賈動手,還可能以“私藏妖書”的罪名將一干人等盡數下獄。

 這般時候,她自己都危如累卵,哪裡肯讓潮生待在身側。

 “不必接回我身側。外頭只怕還要亂。”說罷,叮囑道:“你再去一趟彭弘業那裡,叫他將潮生接去家中,與彭玉一塊兒頑。”

 六子應了一聲,復又憂心忡忡道:“夫人,彭家離家中也不遠。潮生要在那裡待幾日?”

 沈瀾神色憂慮:“待到我叫他回來為止。”

 六子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沈瀾未曾起身,只從窗外望出去,細雨如織,斜風亂卷,滿庭紅花搖落,碧草如洗。

 江南的梅雨季來了。

 *

 沈瀾在賞雨,裴慎卻在觀潮。觀得不是江潮,而是政潮。

 “大人,自陛下嚴令東廠與錦衣衛聯合辦案以來,只半個月的功夫,朝中曹閣老稱病賦閒在家,禮部蔡尚書被攀咬,憤而掛冠離去、吏部林侍郎入獄,連帶著六科七八名給事中去職。”

 石經綸唏噓道:“大大小小,遭殃的官員不知幾何。這還只是京中的動盪,到了地方上,還不知如何呢。”

 裴慎面不改色地翻閱著奏報,時不時取了硃筆批閱一二,或是乾脆揚手,扔進火盆中焚燒殆盡。

 數方相爭,不惜傾軋構陷,打紅了眼。空出了這麼多大大小小的官位,有心人要上位,自然要你爭我奪一番。

 這樣的機會,裴慎自己都不會放過。

 “此前乾清、坤寧兩宮大火,陛下任命陸遠為工部尚書,主建兩宮。修築宮殿的銀錢多來自礦監稅使搜刮,導致陸遠與閹宦走的極近。如今宮殿修築完畢,陛下不會再保陸遠。此人必遭攻訐,尚書的位置保不住了。”

 “龐遠清水利做的極好,此番浙黨沒了個工部尚書,你遣人去尋戶部廖尚書,令他推舉龐遠清去工部任職。”

 “再去信曹閣老,問他要兩個給事中的名額,只說拿武昌知府的位子來換。”

 “四川剛定,巡撫的位子空著,去信李閣老,讓他推舉成都知府紀林,再告訴他,我不爭禮部尚書的位子。”

 石經綸一一應下,只待稍後便去傳訊。

 裴慎忙忙碌碌,直至晚間方才將事務處理完畢。他未曾起身,只抬手將玉筆扔進定窯白鹿銜芝圖筆洗裡。

 墨色緩緩暈染開來,裴慎這才鬆懈了心神,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緩緩問道:“近來朝中有多少人彈劾我?”

 石經綸面不改色:“逐漸多起來了。《揭大奸疏》、《揭佞臣設謀養寇》、《亂將自起疏》、《劾魏國公》……林林總總,約有十五六封。”

 裴慎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擺擺手,任由石經綸告退。

 見他離去,室內只餘下自己,裴慎方才有心情望起窗外綿綿雨絲來。

 梅雨細,曉風斜,倚窗人靜,閒敲玉筆觀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