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60章 幻夢蝶(四)(第3頁)

 每當遇到涉及宗門利益之事,他便囑咐給她:“這件事,你去給徐冰來吹吹枕頭風。”

 她最不擅長做這種事,每每食不下咽,輾轉反側。徐冰來眉蹙著,聞言總是不語。這種靜默令她戰戰兢兢,她總覺得他應該看出來了。但徐冰來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給夫人拿個冰碗來開開胃。”

 她便鬆下一口氣,又得了一段時間的緩刑。

 徐冰來對她越好,她越在心裡暗暗地憎恨父親的每一次任務,期待徹底擺脫自由的時日。豈知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從來不曾真正屬於她:

 她立在山嵐上,寬袖飄起,俯視徐冰來與沈溯微說話的場景。那個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氣,從他的臉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個極美、極悽婉的女子。徐冰來對這個徒弟分外上心,從丹藥劍譜到衣食住行,事事親力親為。出任務時,就連徐抱朴兩個都不曾讓他這樣親自送到宗門外。

 周蓓明白,這是一種愧疚。

 對年少的真愛的愧疚和遺憾,如一道裂痕,橫亙在她與徐冰來之間。自徐冰來雨夜收到那隻信蝶開始。她就知道,無論她如何努力,無論徐冰來再如何強裝無事,他們之間的好日子,永遠地結束了。

 山間的雨紛紛而落,蓬萊白霧漸起。

 這樣的結局,比他們因為太上長老而決裂,更令人絕望。

 其後的數十年,兩人漸行漸遠。

 一開始,她的心裡不是沒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兩人之間沒有恩情。她在等待時間抹去一切,但徐冰來與父親之間的分歧不可調和,最終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那之後他將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養了自己的心腹,處處防著她。兩人之間,再無交心。

 她將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卻換得他這樣的防備,不禁令人含笑。不過也是,她做過的錯事不少,不能算一個善良的人,要別人如何再相信她。

 喚不回的希冀,漸成了一種怨憎。

 她開始頻頻閉關修煉,出來時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兒處,徐冰來亦沒有挽留。她突破元嬰境界,已經不是那等容易戰戰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盡,便徹底淪為父親的劍,從做錯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親和魔物勾連,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煉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並不感興趣。

 父親總覺她是個悶葫蘆,但他不知,是她覺得那些事情與自己無關。

 她最喜歡的還是早與晚練劍,如剛入門那般,當初她是那樣希望能趕超眾人,卻發現天賦是無可奈何的事。雖然練得不好,但那已成為她人生中最習慣的一件事。

 出關之時,她無意中在屏風後聽到父親與旁人密謀,他們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聽聞徐冰來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長老並不怕她聽見。徐冰來的用處,就是留下幾個天賦異稟的血脈。因此發現他有陽奉陰違之處,便可以除之。

 “想開些,親緣、情願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捨親緣這一日。”太上長老道,“何況你有孩子,孩子與你更親。他們都這麼大了,還有什麼好不忍心的?往後的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好。”

 “那些我都不想要。”周蓓沉吟,“爹,我可以回去嗎?”

 “回哪兒?”

 周蓓說:“我小時候,我們住的那個小村子。”

 她的一生為仰仗和討好別人而活,如今已是百歲的人,是時候去找自己想過的生活了。

 太上長老蹙蹙眉,在他腦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歷史,怎會有人記著那點事情不放:“隨你吧。”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請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簡單,便是坐在原地保護好芊芊,從頭到尾當做不知,事後再扮演一個遺孀。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一起吃過飯了,徐芊芊蒼白的面孔上高興得浮現紅暈。家宴上,他們就似一個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飯,徐冰來卻毫無防備,要了一份冰碗,給她夾進碗中的,還是她年輕時最愛吃的鰣魚肉。

 周蓓眼角瞥見鑽出的魔物,靜靜聽著一切發生。有人砍著禁制,徐冰來一劍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門寧願帶著女兒在身側共死,也不願將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懷裡啜泣,她忽然改變了想法。

 這念頭轉得很輕微,像一聲弦響。

 ……

 徐千嶼越看越心驚,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劍的。

 “但你如何預料魔物會退,而不是會發狂傷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周蓓有些好笑道,“再怎麼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脈啊。”

 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原來是恨父親的。他一直在擺佈自己,她也竟任他擺佈,以至到了自己都厭惡自己的地步。不過她的恨總是悄悄的,不敢大聲。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變一切,會大驚失色嗎?

 不過她終歸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傷到她。”

 徐千嶼感覺自己芥子金珠內被人塞進一物,忙追問:“為什麼這魔物怕太上長老的血?”

 但那一縷殘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嶼抬起手,屍體的雙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靜,似隱含笑意。

 她已經給徐冰來留下了一個美麗壯烈的退場。

 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便是隱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嶼擺好周蓓的屍體,心裡想,忘了跟她說,她的劍很好,在她見過的那麼多劍裡,算很排得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