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 作品

第26章 心繫之人(第2頁)


 凌兒,康凌子……


 明明有這麼多細節,這麼多破綻,他為何從未想過,她心繫之人,從來不是他這位夫君?


 凌兒,那人曾經親暱地這樣喚她,曾經眉目含笑為她作畫,曾經津津有味聽她講四海八荒的趣事,是否也曾與她共乘一騎,遊園賞春?


 她呢,嫁與他年,可曾有一刻真正把自己當成褚家婦,當成他的妻子?


 她不肯為他生兒育女,不惜自請休棄擺脫褚家,都是為了那個男人嗎?


 年了,她為他婦年,竟對他無絲毫情意眷戀?


 那人在她心中,便是如此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嗎?


 褚昉望著那燈,忽然笑了下,拔出賀震隨身佩戴的短刀,高高拋了出去,直接將那盞燈橫空截斷。


 人群的驚呼聲中,一團火極速墜落,落在空曠的敞原,就著原上的枯草隨即蔓延一片,那隻布偶不可倖免,葬身火海。


 “姑姑的燈!”小侄兒要去救那隻布偶,被陸鳶阻下。


 敞原上空都是燃著的燈,萬一再有不慎落下者,很容易傷到侄兒。


 “沒事的,上天已經聽到姑姑的祈願了。”陸鳶安慰著侄兒,望向那團火,怎麼會落下來呢?


 而賀震在褚昉飛刀出去時就震驚地差點呼出聲,下意識拉著他遠遠避走,直到離開文廟一段距離,人煙僻靜處,他才敢問:“將軍,你為何擊落長姐的燈!”褚昉不發一言,推開賀震,引哨喚馬,徑自驅馬離開。


 他的怒氣突如其來,神色凝重,行事又極其反常,賀震怕他出事,不敢叫他獨行,立即打馬去追。


 回到安國公府,褚昉丟下一句“不必跟來”閃電般跨進門去。


 賀震想他左右是回家了,應無大礙,叫人給褚暄傳話,讓他照應著些,而後折返文廟。


 將軍拋出去的那把短刀是陸鷺買給他的,他得找回來,萬一被陸鷺撿到,他沒法交待。


 褚昉拿出那本殘破不堪的《笑林廣記》,一字一句斟酌細讀,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她放在心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褚暄受賀震之託,特意尋個藉口找來璋和院,見兄長全神貫注看一本破書,想來無事,便沒出聲,打算悄悄折返。


 “何事?”褚昉目光仍在書上,但顯然已察覺褚暄來了。


 他音色沉沉的,如冷玉斫冰,聽得褚暄心底發毛。


 “我,我有幾篇文章看不懂,想煩你給我講解一二。”


 這是褚暄唯一能想到的、不會加重兄長怒氣的藉口。兄長喜歡好學才高之人,對他學業抓得緊,他以此為由,兄長總不至於遷怒他。


 褚昉看弟弟一眼,暫時收起《笑林廣記》,說道:“拿來我看看。”


 褚暄忙不迭把幾篇文章鋪在書案上。


 “今天我去參加詩會,見了些一道參加殿試的朋友,大家一起切磋,其中幾篇文章,大家都說好,我拿回來學習學習,但實不知好在哪裡。”


 褚昉道:“有些是沽名釣譽,有些是真才實學,你要學會自己分辨。”


 他一目十行看過第一篇,從幾個關鍵點切入,有的放矢地分析了優缺之處,教導弟弟學會把握思考方向,開始看第二篇。


 褚暄還在消化第一篇的內容,他已又開始講解第二篇,褚暄也不敢叫他等,只能囫圇吞棗地聽著,連聲附和。


 至第篇,褚昉看了很久。


 久到褚暄都以為兄長遇到了難題。


 “哥,怎麼了?是不是也覺得這篇最好?他們都說這篇是最好的,見解獨到,厚積薄發,鞭辟入裡,總之就是我們望塵莫及的。”


 褚昉沒有接弟弟的話,直接跳到文章最後看了署名:周玘。


 “這位是周尚書的公子,他不喜與人交往,深居簡出,你大概不認識。”褚暄見兄長盯著署名出神,解釋了句。


 周家公子,周玘。褚昉是見過的,第一次聽到他,是從陸鳶口中。


 “你先回去吧,這篇文章我好好看看。”


 音色比方才還沉。


 褚暄連連道好,拔腿就溜。


 走到門口,又覺兄長實在反常,想到嫂嫂也不在家,遂回頭關心了句:“哥,嫂嫂沒跟你耍脾氣吧?”


 兄長包庇表姐一事的確太不公道,嫂嫂極可能惱了兄長,一氣之下住到孃家去了。


 褚昉抬眼看來,如橫空擲過一把寒刃。


 褚暄一陣風似的帶上了房門。


 褚昉拿來《笑林廣記》比對字跡,起勢落筆、神韻風骨無不相同。


 周玘就是著寫此書之人,就是那個喚他妻作“凌兒”的人。


 他的妻兩次拜文廟,都不忘為這位周家郎祈福禱願。


 “周家公子,我們曾是鄰居。”


 陸鳶的話猶在耳,他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她口中的“曾是鄰居”,竟有如此深意,她和周玘不止是鄰居,還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一對苦命鴛鴦。


 一個著書,一個作籤,你中有我,兩相依依。


 世人不識凌雲木,原來,他妻心中的凌雲木,是周家郎。


 褚昉手下不自覺用力,將本就破爛的書又揉皺幾許。


 周玘,周家。


 陸鳶生辰那日,去周家赴宴賞煙花。


 年初一廟會,周玘橫空出現護下陸氏。


 原來一切皆非偶然,一切皆有前緣。


 這些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呢?他們還瞞著他做過什麼?


 陸氏難以受孕的病,到底是怎麼來的?


 又是一夜無眠。


 翌日晨起,褚昉受到緊急傳召,入宮議事。


 大批商賈受西域紛爭波及,被困碎葉城的消息終於傳回京都,聖上召重臣商議對策,焦頭爛額之際,陸敏之獻上一計,眾臣紛紛稱妙,唯褚昉不置一詞。


 這策論和輿圖在褚家蘭頤院的小小書案上放了足足半月,他的妻曾經廢寢忘食,坐在書案後奮筆疾書。


 原來不是生意上的事,是國事。原來她的妻不僅唯利是圖,還心懷天下。


 她鎖眉苦思對策之時,他就在旁邊,她為何從不徵詢他這位在朝為官的夫君的意見?


 也是,她連做什麼都不肯告訴他,又怎會尋求他的幫助?


 她的策論寫得這樣好,和周家郎的文章一樣好,鞭辟入裡,一針見血。


 他們是不是也曾一起在燈下讀書,一起談古論今針砭時弊,疲累之時又笑鬧在一起?


 應當是的,她策論行文的思維邏輯和周家郎的文章很像,若非長久相伴切磋,怎會形成這等默契?


 他的妻策論都寫得,怎會不懂如何註解《竹書紀》?


 她只是不喜與他討論罷了。


 想來真是可笑,她為褚家婦兩年,他這個夫君竟從不知她善騎射、精詩書,若非賀震陰差陽錯求到他這裡幫忙,他恐怕至今都以為,他的妻小門小戶、市井商人、才疏學淺。


 然他知道的、瞭解的,只不過冰山一角而已。


 他的妻從不曾主動敞開心扉,讓他走進去,從不肯讓他看見她耀如明珠、燦燦奪目的一面。


 就像鳳凰擇木而棲,美玉擇主而適,他不是那棵木,不是那個主,她便將自己裹進塵泥,寂寂無聞。


 她是皎皎明月,只無心照他分毫罷了。


 太極殿上一片議論之聲,褚昉卻自始至終沉默,引得聖上注目看了良久,終於忍不住詢問他的看法。


 陸敏之是褚昉的岳丈,兩家雖是姻親卻不怎麼來往,這在朝中並不是什麼秘密。且旁人不知,聖上是知道的,當初陸家受牽連入獄,聖上有意看在褚昉的面子上從輕發落,是褚昉請求聖上秉公處置,無須顧及他的顏面。好在經查探,陸敏之倒沒替魏王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加上他捐巨資贖罪,這事便算翻過去了。


 而今褚昉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怕是對此計有顧慮。聽聞聖上問話,褚昉思緒回籠,稟道:“此計確實可行,但有兩個隱患,其一,臨時僱傭胡兵雖省時省力,但組·織渙散,凝·聚·力差,不易統率指揮;其二,募資一事,說來容易,但攸關切身利益,恐難施行。”


 聖上看向陸敏之,等他的答覆。


 陸敏之道:“安國公所慮,卑職也已慮及,西域小·國·林立,地狹物缺,養不起常備軍,故其武備皆由僱·傭·軍組成,戰時則來,戰畢則去,乃是其小·國·特·色,西域僱·傭·軍以勇武善戰聞名,自有頭領統率,咱們出錢,他們出力,目的達到他們才有錢賺,至於過程為何,倒不須咱們多加思慮。至於募資一事,卑職外家常於絲道奔走,在商賈界頗有名望,倒可助力一二。”


 褚昉早該想到陸鳶怎會慮不到這一點,她是商人,穿山越海,踏過黃沙,對西域風情自是瞭如指掌,強於他未曾去過西疆卻在這裡紙上談兵。


 褚昉不再說話,其他朝臣也無異議,聖上遂採納陸敏之計謀,要他在日內辦妥募資一事,朝廷會再派遣一位將軍西去接應。


 褚昉主動請命,聖上想他畢竟是陸家的女婿,調用軍資方面更便於行事,遂應允了。


 出得皇城,陸敏之笑呵呵叫住褚昉:“賢婿,西疆寒冷,我今日就叫阿鳶回去,給你做幾身上好的裘衣。”


 褚昉沒有言語,徑自往前走去。


 他不想見她。


 陸敏之早習慣了褚昉的冷待,跟上去說:“當初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阿鳶沒錯,她嫁你這幾年,你當也看出來了,她是個好姑娘,想跟你好好過日子,你就別再怪她了。”


 褚昉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她想跟他好好過日子?哼,真是可笑!


 走出幾步,忽又頓住。


 陸敏之是什麼意思?讓他不要再怪陸氏?陸家一直覺得他在責怪陸氏?


 她也這樣認為麼?


 ···


 陸敏之一回去就跟陸鳶說了這個好消息,叫她快去準備,日後,褚昉就會領一小隊精騎出發,他們的物資必須跟上。


 “若這次功成,你爹爹我至少官升品,重回戶部也不是沒有可能。”陸敏之眉飛色舞,哈哈大笑道。


 陸鳶沒有駁父親的興致,笑著說:“我已吩咐下去,萬事俱備,只差聖上一聲令下便可啟程,但,這之前,爹爹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我都答應!”陸敏之高興過了頭,大手一揮做下應諾。


 陸鳶斂去笑容,認真看向父親,一字一字沉沉落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