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六十四章 時光滴漏三百年(第2頁)

    這又不是碾死了一窩螞蟻。

    並不是說超脫者無法抹去這樣的痕跡。而是說即便超脫者,也難以在這樣巨大的事件裡,抹掉其祂超脫者的驚覺!

    “這三百三十年來我一直在這裡,在我視線裡經過的人,全部都死了。我曾經熟悉的那些氣息,也一個接一個的凋落。這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經歷。”崔一更注視著面前的法家真君,眼中有血色的淚:“我不會拿這種事情說謊。”

    劇匱依然沒有表情:“我相信你說的不是謊言,我的法家專業也對你有這樣的判斷。但我的‘相信’不值一提。我們需要強調的是認知,對於修行、對於現實的正確認知——就已知條件來看,‘整座勤苦書院在今天已經滅亡’,這件事情不可能成立。”

    “沒有人比我更願意相信您的正確。可是——”崔一更環顧四周,又抬起枯皺的手,那隻手顫抖起來:“我無法欺騙自己。”

    “時間一直在往前跑,我追不上……拽不住。我沒有力氣。從前年開始,我就已經握不住劍。整整三百三十年,從我的指縫裡溜走啦。”

    崔一更是個堅強的人。

    如果他不夠堅強,就不可能熬到現在,在目睹同門全部死掉,自己也無望前行時候,還熬了三百多年,熬到金軀玉髓都老朽他還站著。

    可是滴水能穿石。

    再堅強的心,也風化在無休止的失敗裡。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年輕了。道身朽老如此,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最多十年,或許明天,他就會倒下。

    不撞南牆心不死,可是他的血跡都風乾在南牆上。迭了一層又一層。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呢?”姜望問。

    “為了……傳承。”崔一更本能地回答:“勤苦書院的傳承。”

    “書山還在。”鬥昭在旁邊說。

    書山還在,勤苦書院的傳承就斷不了。無非是這一茬儒生死了,另一茬儒生下山來。崔一更的生死,於此無關痛癢。

    這些太虛閣員太過不近人情,冷漠到近乎殘忍。

    崔一更有一瞬間的憤怒,可又像是被什麼擊中。他終於在痛苦之中問自己的心,低頭沉默了良久,終是抬起頭來:“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希望自己可以為死去的同門討一個公道。”

    “所以你不能只交給我們。”姜望說。

    “是的,我不能只交給你們……”崔一更用那隻顫抖的手,靠近了劍柄,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爬了上去。藤蔓繞樹般緊緊纏住。

    那木質的劍柄,如蟲蛀般將朽,卻再一次帶給他力量。他彷彿又聽到風穿竹林的聲音,那麼幹淨的……沙沙的響。

    幾百年不能“一心”的他,終於眼中又只有劍。

    “劇先生。”姜望早已經走到了崔一更旁邊,但他沒有急著穿過月門,而是回身看著劇匱:“‘勤苦書院不可能已經滅亡’,和‘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這兩件事情並不一定矛盾。它們完全可以同時存在。”

    劇匱一聽就理解了:“你是說,在不同的時空?”

    黃舍利已經沉默地觀察了很久,在這時給出時空旅客的專業見解,附和了姜望的判斷:“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故事。在勤苦書院的歷史裡,這個‘不同’的錨點,不是具體的歲月,而是不同的人。比如在崔一更時空裡,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他認識的人都死絕。但是在鍾玄胤時空裡,或許這一切都還存在。草長鶯飛春正好,他還在寫信……”

    崔一更衰身一震,他猛地抬起頭來!呼吸一下子重了:“也就是說,我看到的、經歷的這一切,有可能是假的嗎?只是其中一個時空片段?”

    “歷史最後是要記在紙上的。”重玄遵揚了揚手上的青簡,波瀾不驚:“哪個真哪個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時候,帶的是哪一本史書。”

    這部《韶國滅燕》的史料,相當有趣。不僅僅是書載的這個時期有趣——韶國後來有個叫妘暉的皇帝,乃是齊武帝的結義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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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越來越確定,是很多人的時空混亂,共同導致了勤苦書院整體的時空沉陷。”黃舍利摸了摸下巴:“在勤苦書院裡,不是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時空。這些人是關鍵的‘蟻穴’。”

    她歪頭瞧著這個平平無奇的傢伙:“那麼崔一更,你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姜望替他說道:“崔兄是勤苦書院大弟子,他的劍術很不錯。”

    “每一代都有大弟子,雖然優中選優,未見得都能成材。”黃舍利看回姜望:“這個‘劍術很不錯’,是你外樓時的判斷吧?”

    “在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長相平平,修為平平,天賦平平,唯獨一點——”崔一更說道:“我在這無法離開的封禁中,三百三十年無寸進,但三百三十年無一日停止練劍。不知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