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猴年 作品

第2904章命之不易,無遏爾躬(第2頁)

  斐潛看著呂布,緩緩搖頭說道:『我並不是說,你殺了董仲穎才造成的西涼人的死……我回憶那些畫面,也不是指責你,我也和你一樣,曾經是想弄明白,究竟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怎麼才能叫做好,如何才被稱之為壞?』

  『濫殺河洛弱小百姓的西涼兵卒將校是壞的,那麼反過來濫殺西涼將校家眷妻小的,又是好人,還是壞人?董仲穎殘殺百姓,屠戮大臣,固然是壞的,可是當皇甫攻進郿塢,將董氏家族盡誅倒也罷了,還將董仲穎的侍妾婢女僕從也都殺了……究竟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我看到了手上的血,我看到天地之間的血,我開始問自己這些問題,我開始想這些問題。』

  斐潛的聲音漸漸變得疑惑起來,這種疑惑是站在平陽桃山之上望雲捲雲舒的疑惑,是站在雒陽廢墟之中看殘簷斷壁的疑惑,是對自己和天下的疑惑,是對過去和未來的疑惑。

  『天下之正道,究竟要怎麼走?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

  『如果按照道德來分,濫殺無辜便是壞的,那麼這般天下誰不殺人?盜賊殺戮行商,鄉紳貪食百姓,天子一怒誅滅九族,連自家太子都是說殺就殺!奉神佛戒殺生的信徒被砍下頭顱,殺人的刀握在你我手中!若是按照出身來分,那麼春秋周天子就應該還存於當下!漢太祖就應該老老實實當個亭長!你我就不應該在這裡,而是在長安,在雒陽,在山東給他們做牛做馬!』

  斐潛的目光,從呂布身上轉向了眾人,然後重新回到呂布身上,看得呂布低下頭去,『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可最終呢?命之不易,無遏爾躬!現在這個問題我也想要問你們,什麼才是好,什麼才是壞,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眾人不由得都思索起來。

  『若世間有真理,自當辯而明之。』斐潛說道,『所以我後來召開了青龍寺大論。然後我發現了更多讓人疑惑的地方,連我讀得書,都有不同的註解,於是才有了正經和正解。』

  斐潛笑了笑,因為他想起了後世的一些書,一些人,也是同樣的一再的試探著下限,觸碰著紅線,最後連『陳涉世家』也一度被刪除……

  為什麼?

  還不是害怕『寧有種乎』和『鴻鵠之志』麼?

  最好都去推崇周亞夫細柳只知道將軍,不知有君王和國家,也最好都去悼念緬懷追思寬宏大量隱忍非常,不殺周亞夫的漢文帝,不要再去天天唸叨什麼吳陳了,多滲人啊,多讓人害怕啊……

  斐潛環視一週,『我們活在世間,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

  『就只是吃喝玩樂麼?』

  『那麼我們和牲畜又有什麼區別?』

  『如果我們追求的,是區別于山東的他們,是尋找更新的,更長遠的道路,是改變這天地的力量,那麼這道路,這力量又如何分出善與惡,對與錯,好與壞?』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道路和力量,不分善惡好壞,只有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使用這些力量的人,才有善惡好壞的區分。』

  『一把刀,可以用來割草切菜,也可以用來殺人。一根木棒,可以用來勞作挑擔,也同樣可以用來殺人。一塊石頭,也是如此。天地之間的水土風火,都是可以用於活人,也可以用來殺人。』

  『莊禾收穫的好壞,是農夫的善和惡,戰陣勝負的結果,是兵卒的好和壞。軍將以武力,文吏以筆墨,都在體現著好壞,都在適應,影響和改變這一方天地。』

  『世間這些水土風火皆無罪,唯人為萬物之靈,賦予世間萬物的用途,所以錯之一字,只可用於人。正確的,犯錯的,也就是所謂好壞,也就只有人。』

  『農夫犯了錯,就害死莊禾。兵卒犯了錯,就輸了戰陣。為官者犯了錯,就害死百姓,為將者犯了錯,就害死兵卒。職責越大,統御越多,就越是要小心謹慎,不能犯錯。』

  『有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有錯,卻不想要去改。比死還要可怕的,就是在死了之後,留下的是千古罵名,拖累的是千千萬萬無辜之人。』

  斐潛緩緩的說道,『我想到的這些,不敢說就是什麼天地正道,世間之理,只算是稍有所獲,我是這麼想的,也是按照這樣去做的。所以我也想把這些對於世界萬物,對於善惡對錯的認知告訴你們,如果你們覺得有幾分的道理,那麼再由你們傳播給其他的人,讓更多的人也能明白這樣的道理。』

  『是生,是死,是善,是惡,都不是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們自己。』

  『人當與天爭,與地爭,亦與人爭。』

  斐潛的話,一點都不艱深晦澀,也沒有用什麼玄虛的詞彙,搞出什麼高大上的名堂,而是緩緩講述著簡單樸素的道理,把他所認知的世界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呂布聽著,不知不覺被吸引住,一直緊繃著的神經,也漸漸放鬆了起來。他心中之前那些不知道為何而起的怒火,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而消弭了。他感覺就像是在聽著一位高僧,不,比高僧還更加透徹的講述了世間的真諦,他聽出了斐潛對於這個世界的熱愛與對於萬物眾生的悲憫,語氣平和卻又令人信服,可謂妙諦。

  斐潛所說的這些話,有些是眾人想過,有些則是完全沒有考慮過的,但是不管怎麼說,如今所說的這些事情,既和當下的情況相關,又似乎和西域,以及大漢其他更多的地方,似乎隱隱約約的聯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