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那林嬌玉此刻也分不出是誰在問話,只聽到了他說後來如何。
她放聲大笑,“如何?千刀萬剮,惡狗啃噬,不得好死!”
夫人們駭得臉色慘白,那謝夫人想到了謝明和林觀德生前時候交好,想去看他神色,然見他此刻只是緊握著身旁林觀德的手。
抬頭見那林觀德,只見她面色沈寂,與往日全然兩幅樣子。
林傾傾的臉半邊臉漲紅,這會子也在旁邊哭得厲害。
建文帝那張臉本就生得威嚴,這會聽了林嬌玉的話臉色愈發難看,沈聲說道:“把這個毒婦給我拖出去杖斃打死!”
那邊手下的人得了建文帝的示意,便去拉扯了那林嬌玉,林嬌玉哭喊道:“我肚子裡的是皇嗣!誰敢害我!!是他們害的林觀德,跟我沒關係啊!要找就找替她的人,於我何干!究竟與我何干啊!”
無人聽聞林嬌玉的哭喊求救,只聽著外頭的杖則聲混雜著她的喊叫聲傳來,不過一會便沒了聲。
林永善意圖造反逼宮,那麼林觀德女扮男裝的此刻就算是暴露了也無甚緊要了,總歸都是要抄家滅族的,就是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事情揭露,建文帝先前只是知道林觀德換了人,卻不知道其中齟齬,如今也是第一回知道。
建文帝闔上了眼,只覺得十分疲累,林觀德啊林觀德,你算計了一輩子,怎麼就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他被陶保扶到了圈椅上坐定,卻聽得大皇子在一旁突然說道:“父皇早就知道了是嗎?”
大皇子性格溫厚,為人老實,三個皇子中也是他最孝順聽話,十幾年的晨昏定省不曾落下過一次。
他抬了眼看向他,“知道什麼?”
大皇子看著建文帝的眼中盡是失望,此刻眼眶已經蓄滿了淚水,他嗓音發啞,不顧大皇妃的阻攔說道:“父皇早就知道了今日皇弟會在今日/逼宮。”
建文帝確實知道此事,李穆晚早就同他說過了。
他沒有回答大皇子的話,眼睛也只是看向了別處。
他這副樣子已經是默認,大皇子終不再忍耐,再沒有了往日的溫厚模樣。他寧願建文帝什麼都不知道,然而他知道,他默許別人攪亂了孝端皇后的葬禮,他手指著建文帝聲聲逼問,“母后十四歲嫁與父皇,如今不過四五年歲就已撒手人寰,父皇不愛重母后,就連一點丈夫應當給妻子的體面亦不曾施捨於她。母后何曾愧對過父皇,叫父皇如此待她?她病重之時你連坤寧宮都不曾踏足不說,就連死後七日裡頭也未見她一眼。我知曉父皇喜愛淑妃,其他人於父皇全是將就,但父皇何故連人死都不能叫她安生。”
大皇子泣涕漣漣哭得幾乎話都要說不上來,大皇妃也在一旁哭著為他順氣。
在場的夫人知曉孝端為人甚好,在位三十年亦是沒有東西可以指摘,此刻見到大皇子這樣,心中也覺難受。尤其是謝夫人,更是深有感觸,此刻以帕拭淚。
建文帝有辦法嗎?他也沒有辦法,只有今日是最好的時機了。他對孝端沒有感情,似也覺得這事情沒有什麼不對。
“皇后會理解的,她不會苛責於朕。”
大皇子緩過了氣,只繼續說道:“理解?母后理解了父皇整整三十一年,父皇可曾理解過她?父皇念及自己幼年即位,被群臣拿捏把持,只喜歡那樣溫柔小意丶貼心懂事的女子,以此來慰藉你童年的創傷。你在這樣諾大的皇宮裡頭還能尋得知心人,母后呢,我的母后呢?!她的一生就這樣被人糟蹋在這深宮之中,誰來彌補她!”
建文帝臉色陰沈到了極至,陶保冷汗涔涔,只是恨不得上去捂住了大皇子的嘴巴。
建文帝厲聲道:“叫他說!”
大皇子的聲音到了後面近乎是在嘶吼,甚至都不在稱呼他為父皇,“你口口聲聲說著愛淑妃,愛三皇弟,你何曾愛他?你只是愛你自己,只是想叫三皇弟即位證明你自己長大了強勢了,不再是當初那個任人拿捏的幼帝了!你想在史書上記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叫人記住你這個英勇的丶對抗群臣的帝王!你自始至終都是這樣薄情寡義,軟弱無能,這天下千千萬萬般的事情你管過嗎?貪汙你不敢管,官黨勾結你亦是不曾敢管。若不是因為林觀德,楊昌平現在還在宮中為虎作倀!”
大皇子嘶吼了許久,最後似也覺得疲累,緊緊抱著皇后的棺槨,“父皇,你也殺了我吧!好叫我早日下去找母后,屆時你也只管扶持你最疼愛的兒子即位罷。”
孝端死後,大皇子對建文帝心灰意冷,再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不惜頂撞建文帝,讓他殺了自己。
謝明知道大皇子死意已決,卻還是跪下求情,“皇上,皇后薨逝,殿下方經喪母之痛無法接受,並非故意頂撞,還請陛下息怒。”
謝夫人也跪下求情,陸陸續續地不少的夫人都跪了下來。
然出乎意料的是,建文帝沒有發怒,只是冷聲說道:“大皇子藐視皇威,頂撞皇帝,幽禁冷宮,無令不得出。”
眾人聞此才鬆了口氣,好在建文帝沒有直接殺了大皇子,冷宮就冷宮吧,總比死了好。
如今事態再明朗不過,大皇子失了盛寵,禁足冷宮,二皇子起兵造反,此刻已經斃命,能當皇太子的也只有那三皇子李穆晚了。
然方才許久未吭聲的李穆晚突然開口說了話,“父皇,皇兄未曾說錯啊。父皇口口聲聲說著厚愛於我,可又何曾厚待於我?”
李穆晚的手撫著腰間的佩劍相思,他的聲音涼薄,眼中似乎還帶著即將解脫的笑意。
林觀德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
李穆晚的說這話的時候不曾看著建文帝,而是看著那謝明身邊的林觀德,只見她的眼神恐懼,在朝自己不斷地搖頭。
李穆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要記牢她最後的模樣。
方才大皇子那樣出言不遜建文帝都未曾生氣,然而李穆晚這一句詰問卻讓建文帝龍顏震怒,他摔了桌椅說道:“若非是朕苦苦支撐,你如今又能當上這皇太子之位?!”
李穆晚只是嘲弄道:“我從未奢求皇位,一直以來都是父皇強加給我的這些。父皇疼愛穆晚,穆晚卻看不見。救我於水火之中的從來都是公子,不是父皇。”李穆晚將視線從林觀德身上移開,淡漠地看著建文帝說道:“父皇不曾厚待於我,穆晚亦不願愛惜父皇。”
眾人不知道李穆晚是什麼意思,林觀德知道,她悲痛地喊道:“不要!”
然而她話音剛落,那李穆晚腰間的利劍就已經出鞘,鮮血瞬間染紅了眾人的眼睛。
明明李穆晚離皇位只差最後那麼一步,然而他卻當場自刎。
相思劍鏗鏘落地,李穆晚也倒在了地上。李穆晚的頭偏向了林觀德那處,最後只盯著她看。
相思劍果真是如同傳聞說得那樣,是把頂好的劍,好到李穆晚都沒有什麼痛苦,死時嘴角還掛著笑。
世人皆說大昭的三皇子愚鈍頑劣,但其實他才是最清醒的人。因淑妃受寵李穆晚也被人推到了一個不屬於他的高位,然而在那個高位之上沒人能去守護他,以至於他在宮中自幼便歷盡百般磨難。在林觀德出現之前,他甚至都沒能得到一個屬於皇子的尊容。
李穆晚很開心,開心林觀德還活著,但林觀德活著也再不是從前的公子了,那他便總是要去死的。這一年的相思纏得他身心俱傷,想到往後若是登上皇位也要活在無盡的回憶之中,李穆晚就更加撐不下去了。
他走到如今已經太累,這副血肉之軀,便還給建文帝罷。
周圍的夫人何曾見過此等情形,皆被嚇得失了魂魄,宮人們引著她們離開了此處。
林觀德痛到極至,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她想爬去李穆晚的身邊,然而謝明卻死死地鉗制住了她。
建文帝不知道楞了多久,許久才反應過來李穆晚在他的眼前抹脖自刎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屍體,終於再也抑制不住了心頭的情緒,嗚咽抽泣了起來。
這位帝王辛辛苦苦了爭了幾十年,最後還是落得這般下場。
陶保遣散了眾人,此刻只剩下了建文帝在屋裡頭。
遠處刮來了一陣清風,深冬的寒風吹得人一陣冰涼徹骨,謝夫人帶著尚且昏迷的沈母上了馬車先行回了謝府,只留謝明和林觀德在此處。
林觀德此刻還哭個不停,謝明身上的盔甲已經卸了下去,只緊緊地將林觀德抱在懷中。
那邊林傾傾跟著一起安撫宮妃命婦以後,在大殿外頭找尋到了二人,因為方才哭過,她的眼睛也遍佈血絲,她顫聲看著謝明懷中的林觀德問道:“是你嗎?”
林觀德被謝明攬在懷中,聞此轉過了身去,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鎮定了思緒後說道:“是我。”
林傾傾方止住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她扯著林觀德的衣袖問道:“為什麼不和我說,若是我今日不問,你打算瞞我一輩子了?”
淚水爬滿面,林傾傾泣不成聲。謝明見此只是說道:“我先去清掃後續的事宜,你們先說罷。”說完這話,便離開了此處,只留兩位姐妹。
“我未曾想要瞞著姐姐,原想著待一切都結束了再同姐姐說。”林觀德聲音嘶啞,明明這臉和從前毫無相像之處,這會林傾傾卻覺得十分熟悉。
林觀德頓了頓還是說道:“先前在書院姐姐寄來的那封信我未曾見到。”
提及此事林傾傾眼神微變,卻最後還是笑道:“都過去了,如今一切都結束了。”她又想到了李穆晚,勸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他這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逼著去死,蹉跎至今,死了亦是解脫。”
風聲大得糊了林觀德耳,林傾傾的話艱難地傳到了耳中。
林觀德茫茫然地看向了遠方,皇宮廣袤無邊,就這樣的地方又困了誰的一輩子。
是啊,這樣吃人的地方,死了亦是一種解脫。
“姐姐往後打算如何?若不想在宮裡了,我會幫姐姐的。”
林傾傾悵然一笑,如今林家勢必滿門抄斬,林傾傾心中早有了打算,她道:“我向皇上請入廟觀,往後餘生也不願再入宮門半步。”
林觀德怔了怔,沒想到林傾傾早就有了打算,她聲音有些啞,話語之中也帶了幾分乞求,“不入廟觀不成嗎?”
林傾傾只是握著林觀德的手說道:“我去意已決,你不必再勸。”
這場逼宮的鬧劇,不過一日,時至太陽落山,遠處噴火蒸霞落滿了大地,金輝灑滿了宮殿。
不遠處謝明朝她走來。
林觀德自幼便被林家灌輸著最糟糕的思想,唯權力至上,這才叫後來白鶴的死對她影響如此之大,如今她重活了一生,才知道上一輩子做的有多麼的糟糕。
林傾傾順著林觀德的視線看去,她笑道:“你喜歡謝明?”
林觀德這會沒有否認,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見林觀德最後尋尋覓覓終得良人,林傾傾笑得真情實意,將這樣好的時刻獨留給了二人。
底下是幾層宮階二人乾脆順勢坐下,林觀德靠在謝明的懷中,並肩眺望遠處如火焰般的嗜血晚霞。林觀德忽然仰頭看向了謝明,謝明亦是有所察覺看向了她。
殘陽灑在他們的臉上竟有了幾分不真切。
此刻,天地浩蕩盛大,二人的眼中終於能裝滿了對方。
“謝明,其實很早的時候我就瞧上你了。”
謝明輕笑,“你若這樣說的話,那我也是。”
有些時候喜歡上一人,就是一眼的事情,若是不喜歡,縱是千眼萬眼都無用。
“謝明,往後我們若是生了孩子,一定要教他們長了嘴巴是要說話的。”
二人其實早就心意相通,只是都長了嘴巴卻不曾說出口來。
謝明楞了片刻,後眼中滲出了星星點點的光亮,他笑得開懷,也將林觀德攬更緊了幾分。
好在最後縱是歷經千百般蹉跎,終是能得償所願。
後《昭史》有云:謝棄昏其人,年少時光風霽月,天人之姿,深為時人所重。年十六中探花,二十任大理寺右少卿,身負絕學一年斷案無數,無一人喊冤。平建文三十一年冬建文帝二子李穆炎逼宮之亂,後入內閣,年二八任首輔之位,秉持國政。在位期間,鐵面無私伸張刑名,覆往任首輔聞時正考成法,整頓官吏,貪吏皆聞風喪膽,後輔佐弘盛帝創太平盛世。其年二十二娶妻沈家女,其妻沈知弗聰慧,亦被封一品誥命夫人。夫妻偕老育二子一女,二人恩愛,首輔未曾納過一妾。弘盛四十五年,其妻沈知弗壽終正寢,謝棄昏當晚離世,其子將二人共葬一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