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船症候 作品

110 回憶之章 陸蘭庭x陳望月




                【請注意,本章為陸蘭庭回憶視角】



    【上·雨後果實】



    陸蘭庭結束在海軍陸戰隊為期兩年的服役生涯,剛歸家就被未婚妻要求解除婚約。



    他有些意外。



    和前國務卿的小女兒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前年總統府舉辦的新年舞會,陸蘭庭知道她有關係穩定但不般配的情人,也承諾過不會干涉他們在婚後繼續保持往來,事實上,這甚至是促使陸蘭庭答應聯姻的原因之一,不必互相供應情緒價值,對於雙方來說都會更輕鬆。



    一樁成功的婚姻需要彼此的配合來成就,純粹的交易往往比純粹的愛意更容易催生出一對模範夫婦,而□□精神的忠誠根本不值一提。



    他會在每個節假日,以及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讓助理奉上足夠昂貴精心的禮物,他完全忠實這一段婚約,從未與任何異性有超出禮儀範圍的接觸交往——自然,也包括婚約對象本身。



    陸蘭庭審視了一遍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表現,就算是聯邦大法官來做評判,他也不至於被反咬一口成為過錯方,於是他爽快同意了她的請求,並祝福她未來事事順心。



    事與願違的是,她的家庭希望陸蘭庭做一些挽回的努力,哪怕只是吃吃飯,送送花也好。



    這一次得到了陸蘭庭彬彬有禮的拒絕。



    他曾經需要這段婚姻,因為他的家族讚許,因為良好且正面的家庭關係會為政治形象大大加分,選民們總是期待一位政客在料理好國家的同時也料理好小家,而會為了情人與父母決裂,毅然決然出走國外的她,已經不能夠勝任這樣的角色了。



    他把這段以失敗告終的婚約當做兩家的及時止損,可惜外界的看法沒能與他步調一致,什麼說法的都有,但結論最終都指向總統家的長子被無情拋棄。



    隨之而來的連鎖效應是,他的私生活不斷被放大檢視,濫.交濫情成為常態的當下,就連他的潔身自好也被視為異類或者身有隱疾。



    連他的親人也在眾說紛紜之下起了疑心,他們一致認為陸蘭庭需要放個長假,四處散散心,治癒一下情傷。



    說是放假,當然也不是無所事事上街遊蕩,只是遠離首都一段時間,陸蘭庭索性借這個機會,重訪了一遍父親當年的競選路線。



    卡納聯邦有四十三個州,十八個被標上藍色,是保守黨的忠實支持者,十七個是自由黨的大本營,在競選地圖上塗著自由黨旗幟同款的深紅,剩下八個兩黨勢均力敵的搖擺州,歷來是大選兵家必爭之地。



    保守黨的黨魁陸豐林當年正是因為拿下了四個搖擺州,才鎖定了勝局。



    最後一個向陸豐林俯首稱臣的搖擺州,是曾經的工業重鎮,伊丹州。



    它依靠著強勢的煤礦、電力、化工和鋼鐵業,在上世紀中葉成為卡納當之無愧的重工業中心,後來卻隨著世界性鋼鐵過剩,新能源的崛起和新技術革命的到來,逐漸走向衰落。



    陸蘭庭假期的最後一站,定在了伊丹州的中心城市之一,墾利。



    在這裡,陸蘭庭看到了祖國的另一面。



    去工業化的進程,讓輝煌的工業城市們喪失了昔日的榮光,工廠大量倒閉廢棄,機器生鏽發黴,失業的工人階級們被迫習慣貧窮,男人丟掉穩定工作,女人生育更多小孩,大量的人民曾經、正在、即將滑入不見底的深淵。



    智囊團的模型評估裡認定這裡的選民最難討好,性價比最低,因為他們受教育程度低,最暴躁易怒,反覆無常,但只要競選專家們親自到這裡來走一走,就會明白,一個被房東趕來趕去,稅務追討函和信用卡催收郵件貼滿房門,買不起新鮮蔬菜水果,只能喂三歲孩子吃油炸甜甜圈,臨期草莓罐頭和炸雞塊的家庭,根本不關心這個國家的未來操縱在保守黨還是自由黨的手裡,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窮人的思維帶寬被眼前的危機佔滿,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間來考慮長遠,食物和住所就是他們最緊迫的問題,他們只會用短期內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危機——雖然這在上層階級看來,是一種目光短淺和認知匱乏,但偏偏,他們手裡握著最多的選票。



    而且,哪個黨的議員往家裡送的禮多,他們的選票就交到誰的手裡。



    他們沒有愛好,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跟他們談主義,談情懷,談夢想,是蠢貨才會做的事。



    但就是這樣的境地,也有人逆潮流而上。



    陳逐源和他的食品工廠就是這樣進入陸蘭庭的視線的。



    區議員向陸蘭庭介紹陳逐源時,不乏溢美之詞,說他白手起家,做餐飲和食品,只靠自己就闖出了一片天,今年還打算再把工廠擴建一番。



    財團們伸伸手指就能捏死的中小型企業,為附近的居民們供應了上百個工作崗位,也就是說,至少有幾百個家庭,因為陳家而有了穩定的收入,保得住租住的房子,交得起水電費,不至於在大量的賬單裡陷入靜謐的絕望。



    他本人也因此在當地備受尊敬,常年被評為最受歡迎鄰居。



    也許這家工廠,能成為一個突破口,一個探索老工業地區出路的參照物。



    陸蘭庭去了陳家的工廠,區議員隱去了他的真實身份,只介紹他是來求職的工程師,陳逐源熱情接待了他,請他到貴賓室小坐。



    說是貴賓室,其實狹小又簡陋,帶著主人身上的務實風範,只能放下兩張普通的單人床,必須從辦公室穿過,走進去。



    路過辦公桌時,陸蘭庭注意到,陳逐源的桌上黏滿了卡通貼紙,電腦旁邊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相框。



    每張照片的主角都是兩個人,陳逐源,以及他抱著、牽著、或舉高的女孩。



    最中間的那張,是女孩坐在他的肩頭,抱住他的脖頸,對著鏡頭大笑。



    注意到他停留的視線,陳逐源自豪地介紹,“我女兒,是不是很可愛?”



    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任何一個被父母鐘愛的孩子身上,但用在相框裡那個女孩身上,就顯得太輕飄飄,她漂亮得完全不像是現實的存在,更像是童話裡的精靈,玻璃罐裡的什錦糖和珍珠,那樣的光彩照人,晶瑩剔透,一觸即潰,一束光投過去,不會留下任何影子,映出來的只有自己的形狀。



    陸蘭庭收回視線,安靜地點了點頭。



    和陳逐源的交談還算愉快,只是中途臨時有重要客戶來訪,陳逐源歉意地請這位年輕英俊的客人原諒他的怠慢,如果可以,請他隨意在工廠各處走走轉轉,哪裡都對他開放且歡迎。



    陸蘭庭走出辦公室在的那棟小樓,眼睛因戶外天光的驟亮而有些許刺痛,外面是一處庭院,踏過一塊塊方形的青石地磚,茂密的灌木叢,一望無垠的草地墜著零星閃光的雪。



    昨晚的確下了一夜。



    他仰頭,日光都是軟弱的,灰濛濛的,像對冬天的酷寒無能為力。



    蒼鬱的人工草坪,隆冬時節,草葉仍然不見一點枯黃,如果不是落雪簌簌,和空氣中的清寒,就彷彿還置身一個永恆的春天,人類實在貪得無厭,違反自然規律和時令,也要強求這一點過季的裝飾品。



    他凝視著風裡流動的綠,取出一支菸,但沒有點燃,只是捏在手裡,很快他為這個決定而慶幸。



    他回頭,腳步頓在那裡。



    相框裡的女孩撐著手跪坐在窗臺,臉貼在溼潤的玻璃上,像一隻仰頭嗅聞雨水和松果味道的花栗鼠,額頭和鼻尖都印出小小圓斑。



    她看著他,起先只是看著他,眼睛遠山一樣靜,湖水一樣淨,讓人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莫大的罪孽。



    她推開窗,就像從相框裡跳出來,平面長出血肉,具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飽滿成立體生動的人類,於是房間裡面活潑的空氣和她輕靈的嗓音也一齊鑽出來。



    “陸先生,請問,你是陸先生嗎?”



    他的心臟,像是一條被驚擾了冬眠的蛇,抖開鱗片,甦醒過來,鼓脹跳動。



    她按著窗臺借力翻下來,落地又輕又穩,一片敏捷的羽毛,整齊的襯衫和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揹帶短褲,及膝的長襪和腳踝帶搭扣的皮鞋,看起來像個唱詩班裡站最前面的領唱員。



    “他們說來了一位長得很好看的工程師,陸先生,一定是你吧?這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你是唯一一個像電影明星的。陸先生,你真好看,你會在我們家工作嗎?我讓爸爸開最高的薪水給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鍥而不捨地對牢他的眼睛。



    “抱歉抱歉,我知道工作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考慮——但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幫我修一下投影儀?我打不開它了,爸爸又不在。”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句,一般人請求幫助,會問你能不能,有沒有空,願不願意,但她問他要不要,就好像在給予他一個幫助她的機會,而不是她在向他索取。



    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餘地。



    他被她領進走廊盡頭的那間監控室,有種被花栗鼠帶回貯藏松果的樹洞的錯覺。



    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陳舊的橡膠味,昏暗與光亮並肩作戰,無論外界是春夏秋冬,裡面的溫度始終保持在一個涼爽的狀態。



    房間顯得畏畏縮縮,但這種逼仄感並非只由狹小的面積帶來,幾面牆是各個車間及消防重點角落的實時影像,灰藍色的光影從四面八方流動而來,水一樣浸透了整個房間,把人的活動範圍壓縮到最小,也淌到她的臉上、身上,映亮她的眼睛、鼻尖。



    她在角落蹲下來。陸蘭庭才看見牆角的一塊位置有一塊尺寸迷你的幕布,她在從一臺監控器的底部翻出投影儀,放的位置有點深,進程不太順利,她努力伸長手去夠,下蹲不夠,又變成趴姿,柔軟的衣物褶緊貼著皮膚,隱隱約約透出姣好輪廓,襯衫已經全亂了套,固定襪子用的襪帶卡在小腿肚的下方,任何人,只要願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伸手扯掉。



    他別開頭。



    “可以了!”



    她興奮地抱著那臺機器,頭髮亂蓬蓬,寶貝地遞到他面前。



    “但是開關沒有反應了,早上還是好好的。”



    陸蘭庭說我盡力而為。



    他沒有保證過能修好,但她的心情已經被他修好了,她仰著臉向他笑,說,陸先生,你一定可以。



    陸蘭庭第一次發現自己在修理電器方面的天賦,也可能是她眼睛中的期待太深重,他辜負不能,當他拆掉投影儀的外殼時,她把臉探過來觀察內部的構造,膝蓋柳枝一樣柔韌彎曲,蒙在一片陰影中。陸蘭庭特意挑選的求職正裝,料子符合他為自己編造出來的新身份,粗糙摩擦過她腿側,於是陸蘭庭不得不分心用手將她和他的腿分隔開,她無知無覺,毫無分寸和距離感的概念,甚至腿更加靠攏,完全貼合他掌心,彷彿長成了他四肢的一部分。



    他沒有辦法再維持平穩心跳,呼吸時洩露一點混亂,她這個時候忽然又敏銳起來,讓他不要著急,修不好也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關係,陸蘭庭額間頸後沁出細密汗珠,她很體貼地分享她的手帕給她,幸好她還沒有熱心到要親自替他去擦。



    外殼重新裝回,螺絲刀打一圈半擰緊固定的螺絲,按下開關,指示燈發出幽幽亮光,謝天謝地,投影儀恢復了正常,她高興地擁抱他。謝謝陸先生。



    和她父親辦公桌上那張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動作,擁抱的時候用盡全力,手臂去環住男人的肩膀,陸蘭庭的身體徹底僵在那裡,但真正呆滯的是她的眼睛,她的雙手交疊扣在他的頸後,臉上顯出認真觀察的表情,視線的盡頭是他的喉結,她應該是想去捏一捏碰一碰那塊脆弱的,屬於男性的性.徵,但她剋制住了這種不禮貌的好奇和衝動,從他的懷裡退出來。



    您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她問。



    陸蘭庭說,什麼?



    他很少用這種容易顯得思維遲鈍呆滯的反問句,但今天在她面前說了超過三次。



    陪我看完吧,有點恐怖呢。



    她翻出來手機給他展示電影的海報,典型的血漿片,斷裂的四肢和內臟橫飛,分級標誌在20+,實在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的審美。



    害怕的話可以換一部。他說。



    但是我想看。她說,又重複了一遍,咬字更用力了,害怕也想看。



    她把不字從陸蘭庭的字典裡硬生生摳下來了。



    陸蘭庭只能說,好。



    片頭曲結束,幕布上打出影片名字,陳望月悄然安靜下來,偶爾小小聲跟他討論劇情。



    他演得好浮誇。陳望月模仿那個男演員瞪大眼睛,嘴巴張成圓形的表情。不如我演得好。



    陸蘭庭笑了一下。那你去演。



    以後說不定呢。她得意洋洋。我已經進了我們學校的話劇團,他們讓我演朱麗葉。



    人人都知道只有最漂亮的女孩才能演朱麗葉,陸蘭庭想不到有誰可以做她的羅密歐。



    她不再說話了。



    起初陸蘭庭以為那只是一個停頓,是她講話時所體現出來的那種片段式的思維方式附帶出的習慣,但這個停頓未免顯得太長久,當他反應過來她把他當成一塊毯子,一個枕頭,一張沙發,悄然入眠時,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說自己看恐怖片害怕的人,看恐怖片看睡著了。



    她脊背一寸寸鬆軟,手掌心朝下蓋在膝蓋上,頭一點點垂下,最後額頭終於抵住他的肩窩,胸骨柔韌起伏,呼吸帶有潮意,像一枚雨後墜落的果實,從皸裂的果皮滲出飽滿香氣。



    那麼他不應當是雨水,而是承接她的大地。



    睡眠是一種深層次的隱私,至少在陸蘭庭的認知裡是如此,兩個人同床共枕,是比袒露身體還要付出莫大信任的事情,而她和他僅僅是初次見面。



    沒有母親的孩子,被家人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境地裡,像封印在琥珀裡的蝴蝶,只有被最完整,毫無保留地愛過,才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包括對面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的男人,也擁有毫無防備的心。



    這警示了陸蘭庭,他的思維甚至發散到,如果他有一個女兒,他要如何教她防範年長的陌生男性。



    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對未來另一半的想象,更沒有設想過子女會如何,但現在,他希望他以後能有一個女兒,像陳望月一樣可愛。



    ……是的,他對她最初的迷戀,源於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



    後來,她以另一種身份,成為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中·深夜監護】



    為工廠主女兒修理投影儀,陪她看電影,把膝蓋給她做枕頭,這三件事的共同報酬是一杯咖啡。



    陸蘭庭又回到了她父親的接待室。



    請坐,她施施然說,我去準備咖啡。



    陸蘭庭沒抱多大期待,他猜想大概是一杯速溶咖啡粉產物,但沒想到她能這麼有模有樣地使用咖啡壺。



    打開光波爐,看著水慢慢地沸騰,被吸上去上壺,她用攪拌棒優雅地攪拌著,隨後咖啡緩慢地虹吸回下壺中。



    打奶器打出奶泡,她似乎有意要在他面前炫技,抬高拉花缸,注入牛奶,一開始還很順利,拉出來的線條均勻而流暢,頗有專業水準,但她不小心手抖了一下,一圈套一圈的圖案,牽一髮而動全身,混亂地攪作一團。



    她抬眼,警惕地看著陸蘭庭,“不許笑。”



    陸蘭庭想說好,但他已經笑出聲來了,只要她沒有聽力障礙,肯定能分辨出那就是針對她的嘲笑。



    “……這是偶然,我拉花很厲害的。”



    她為自己分辨,陸蘭庭點頭,表示相信,鼓勵她,“可能是圖案太難了,不要畫小鳥了,畫一個簡單的吧,比如說,一個笑臉?”



    她的嘴唇抿緊了,“……我剛剛畫的是大象。”



    陸蘭庭適時選擇沉默,好在開門聲緩解了他們的尷尬,一身正裝的中年男人脫掉大衣,陳望月興奮地站了起來,撲進來人懷裡,“爸爸!你去哪裡啦,投影儀壞了,我想找你幫我修好都找不到。”



    “爸爸有樁生意要談,現在就幫寶貝修。”



    陳逐源在她額頭親了一下,這才看到旁邊起身向他問好的陸蘭庭。



    “不用啦爸爸,陸先生已經幫我修好了,他還陪我看了電影,所以我請他喝了杯咖啡。”她把頭從陳逐源胸膛抬起,彎起眼睛,語調昂揚,“他真好看,爸爸,你把他留下來吧。”



    “寶貝,爸爸也想他留下來,但那要看陸先生願不願意給這個機會。”陳逐源把垂到女兒眼睛的劉海撥到耳後,向著年輕男人道,“我們的工廠隨時向您敞開大門。”



    陸先生笑了笑,“陳先生,您太客氣了,貴司很有實力和前景,能為您效力是我的榮幸,我也很感謝您花了這麼多時間跟我溝通情況,只是跟您聊完之後,我跟家裡人商量了一下,您所說的幾個崗位,和我現階段的職業規劃不太相符。我可能過兩天就要離開墾利,去帕爾特碰一碰運氣。”



    陳逐源有些遺憾,但也不意外,他看了陸蘭庭的個人履歷,也跟他認真聊過,日漸衰敗的墾利是留不住這樣的人才的。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工作。”他們握了握手,“陸先生,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