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船症候 作品
77 番外 陸蘭庭之三
每次火車轉彎時,能看見列車首尾互相追逐,陸蘭庭喜歡這樣的時刻,這像一個貪吃蛇的隱喻,他幼時為這個經典單機遊戲花費過一些為數不多的可自由支配時間,永遠銜尾而食的蛇以自損而成立,人亦如是。
從高架鐵軌上遠望墾利,柔和夜色中,逐漸遠去的城市,被描繪出橙紅色網格狀的清晰肌理。
陸蘭庭前來時乘坐聯邦的第35號列車,也為自己選擇同樣的返程方式。
其餘旅客不知道,做休閒打扮的便衣保鏢,周圍時刻散佈數個車廂內,安保密不透風,因此他們眼中,這位獨享最佳觀景視野包廂的年輕人,大概只是一位出身教養良好,投胎運和皮相都相當不錯的富家少爺。
在車窗外大面積水杉與藍花楹的陪同下,列車穿越橫貫卡納中北部的夕恩山脈,先後途經伊丹州,禮耶州與特比奈州。
在被貼上包含負面意義的“鐵鏽帶”標籤之前,這就是上個世紀中後葉本國鋼鐵工業的三大重鎮,分別以煤鐵,電氣和機械製造業聞名於世。
五十年前轟轟烈烈的“鋼鐵熱”之下,數百萬人從全國各地遷往這三地安置家業,在地域性上,他們是山區來到鐵鏽帶的勞工移民,在社會學意義上,他們是卡納的工人階級。
這些辛勤的人民對實現人人富裕的“卡納夢”有一種近乎信徒般的虔誠,他們吃苦耐勞,懷抱著出人頭地的願景背井離鄉,繁榮的鋼鐵工業,確實也一度將他們託舉到中產階級的邊緣,他們在異鄉生根發芽,買房生子,直到後來鋼鐵過剩和產業轉移的陰雲將命運的雨水無情潑灑在他們頭頂,輝煌的引擎被腐蝕成落魄的鐵鏽——
——他們,也就被時代掃進了垃圾堆。
列車駛離墾利,陸蘭庭把目光從城市天際線收回,用碳素筆在生寫本上記錄。
以墾利市為首府的伊丹州是這場散心之旅的最後一站,他此行目的明確,重訪父親陸豐林總統數年前的競選路線,為衰退的老工業區尋找新的出路。
墾利的拼寫單詞被重點圈出,旁邊附著幾行字:
【工業旅遊:將獨立運作的博物館、休閒、景觀公園、購物旅遊等地區進行統一開發,建成了覆蓋整個地區的“工業遺產”的參觀路線,使之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
【紳士化城市更新:引進相對中產進入舊城區,對原有居住環境進行修繕改造,提升社區空間品質與吸引力,遏制舊城區衰敗。】
【老城區雖然存在物理空間衰敗等問題,但具有天然的區位優勢和文化底蘊優勢。紳士化運動在重新激發老城區活力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城市持續向郊區的低密度蔓延,促進了城市土地的集約化使用。】
來之前陸蘭庭同父親幕僚團隊的智庫學者詳談,這是他們提出的幾大手段。
花團錦簇,流於形式,長期來看,只會持續性消耗地區財政,政府公信力和民眾信心。
鐵鏽地帶的發展困境一直是經濟學與社會學的多重議題,復興早就被提上議程,然而,與大眾媒體為民眾勾勒出的扁平而理想化的藍圖不同,無論是發展知識密集型產業、建設更多的住宅樓、寫字樓、商場和藝術設施,都不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近十年的投入下來,三大鏽帶州的主要城市失業率仍遠遠高於卡納聯邦平均線,負責帶頭的州長官們急於以“教育、醫療與藝術之城”取代“鋼鐵之城”的昔日印象,開發商們照搬南部和東南部發達海岸的城市建設方案,迎合中產階級的復興模式,一味強調以精英為中心的知識經濟,而對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成千上萬失業工人視而不見。
這樣嚴重與現實脫節的計劃,主體實質上只有城市復興的策劃者,他們只將鏽帶區現有的居民視作服務於復興計劃的統一、抽象的概念,以及謀求選票的捷徑,至於真實的、具體的生活需求,他們並不關心。
如果不給予當地工人融入知識經濟體系的教育培訓、福利救助等援助,貧困、失業和社會不平等的頑疾就永遠不會得到根治。
當然,陸蘭庭很清楚,在找出真正行之有效的解法之前,他也是紙上談兵,地區衰落和復興都並非一時之功,提出方案是最簡單一環,大量政策還有待後期實驗推行,隨之而來的大量各方利益拉鋸,才是重中之重。
這次來鏽帶三州,只是未來漫長工作的開頭。
但,也有一點意外收穫。
他偶遇了一位天使般面容的女孩,踩在童稚與青春的交接點,像一個溫柔遠大的夢想。
告別墾利之前,他把前幾天參觀種植園,園主送他的風信子種子轉贈給她。
她還想再與他見面,於是他留下一道註定無解的數學題。
“如果你解開,我們就會重逢。”他說。
到這裡就夠了,陸蘭庭想,陳望月是他膝蓋不小心磕到桌子角,帶來的一小塊烏青,不去觸碰就不會有知覺,會隨著時間自然淡去。
他抬手,撕下生寫本前一頁,他無意中畫下的她的側影,他畫技並不高超,於是他突然想到,還好她沒有看到,會為了兩顆糖就生他氣的人,大概會因為沒把她畫得足夠漂亮,而跟他冷戰三分鐘。
列車到站,他在簇擁的人群中回到首都。
這是父親就任總統的第二年,中期選舉將至,國會兩院大部分成員都將改選,根據現行憲法,全聯邦四十三個州有三十六個州會在同期舉行州長改選,瑞斯塔德作為首都和特區,也將在年中更換特區行政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