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叢林法則

 下城區,第十三號街區,白露街。

 修彥從奪命的烈焰裡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這條街的某個巷口,下過雪的冬天清晨,雪被踩化成骯髒的黑泥,兩個六七歲大小,臉色發紅、瘦骨嶙峋的男孩子蹲在他身前,正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面翻找。

 也是個窮鬼,一個子兒也掏不出來,白費工夫了,個子高一點的那個男孩在他臉上啐了一口,兩個人通力合作,把他破破爛爛但勉強還能禦寒的大衣剝下,唯一的一雙手套順走,一人分了一隻。

 他像一坨在冷凍庫裡放久了的殭屍肉,凍爛了骨頭和肌肉纖維,渾身散架,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抽不出來,任由這場搶劫暴行的罪魁禍首走遠,失溫帶來的煎熬像鈍刀子割肉一樣綿長,昏死過去之前,修彥聽見靴子踩在雪裡,嘎吱嘎吱的聲響。

 不知道怎麼說,但修彥確實走運,有個老人把他撿回了家,給他熱水熱飯和熱毛巾,說他長得像自己走丟的孫子,尤其是那雙眼睛,一模一樣。

 孫子走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但老人還是把遲來的關心和舐犢之情全部注入到修彥身上。

 在這條街上,老人算得上是受人尊敬,因為他年輕時為卡納打過仗立過功,一身彈痕和勳章,住在這條街上唯一的公租房,老了還能拿到一筆不錯的補助金,冬天開得起一整晚的電熱毯,會大方地請街坊鄰居喝酒,只為了有人能聽他吹噓自己曾經在戰場上的勇猛。

 等到修彥一點點地好轉,老人決定拿出畢生的積蓄送他去上學,他最大的遺憾就是隻唸到初中畢業,復員回鄉後也只能做最普通的體力工作,他想讓這個半路孫子上社區大學,如果實在唸不來書,去職業技術學校也好,至少能在主城區找一份像樣的工作。

 不要跟他一樣,半輩子蹉跎在下城區。

 公立中學的氛圍糟糕透頂,大量的學生和社會上的閒散人員都有牽扯,熱衷於加入幫派,聚集起來洗劫一些小店,打架鬥毆嗑藥霸凌的混混算是問題學生中症狀相對較輕的那類,只上課睡覺的簡直能評選頭號優等生。

 修彥不止一次聽到班上的男生在討論怎麼給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藥,他們絲毫不害怕法律的制裁,他們都還沒到完全刑事責任年齡,最多罰他們去做幾個禮拜的社區服務。

 在這樣的環境下,修彥不止一次因為出手幫助被霸凌的對象而被針對,他身材高大,肌肉健碩,拳頭有力,這幫人欺軟怕硬,敢主動招惹他的人並不多,但雙拳難敵四手,他也難免力有不逮,落得傷痕累累。

 有一次,他送隔壁班的女生回家,保護了她一路,第二天就被幾個人堵進廁所,他們捆住修彥的手腳,給他的臉蓋上毛巾,把剛擦過地的髒水倒在他的臉上。

 冰涼的,泛著腐臭氣得水隔著布料一點點滲入鼻腔,滲入氣管,賴以為生的氧氣一點點被擠壓殆盡,口腔溢滿血腥氣,胸膛無意義地起伏,他好像一條被扔上案板生生刮掉鱗片,去掉腮腺的魚,無法呼吸,連掙扎也成為奢望。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毛巾被拿開,他在尖銳的笑聲裡大口大口呼吸,在被確認還活著之後,又重複同樣的步驟,從一場窒息到一場更加令人絕望,看不見盡頭的窒息裡。

 被國際公約嚴厲禁止的非人道酷刑,這群少年惡魔無師自通。

 修彥不想再待下去了。

 可是回到家,看到老人滿是期待的臉,聽到他問自己今天在學校都學了些什麼,修彥又把想要退學的話嚥了下去。

 他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加上腦子也不錯,每次考試都能拿到漂亮的分數,籃球和橄欖球也打得好,如果順利的話,他可以申請到不錯的高中,雖然私立的學費太高昂,但還是有一些學風相對正派的公立可供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