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見鍾情

 黃昏太好了,風和雲都退居為紅紫背景下的輕巧點綴,副熱帶高壓驅使下製造出的連月酷熱,讓位於本國南部的首都整個夏天都籠罩在暑熱之中,即使秋季女神的裙襬現出了一角,那份燥悶仍然如影隨形。

 謝之遙躺在鐘塔塔頂延伸出來的觀景涼臺,只要側頭遙望,就能將學院內建築群盡收眼底,房屋如河流縱橫交錯、曲折分支,在下午時,陽光便如同水波般在古樸的石質街道上盪漾,色彩與光影酷似一幅經典的印象派畫作,來來往往、或快或慢的腳步聲,學生的談笑聲,足球和籃球彈過地面,鳥鳴啾啁,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無數聲音都一同都融化在粘稠的風裡。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些想念遠在千里之外的故鄉,那被中緯度和洋流塑造出的溫和氣候,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晴天也像名門淑女般優雅有禮,從不讓慕名而來的遊人在戶外有汗溼薄衫的糟糕體驗。

 謝之遙坐起來,把背靠在涼臺的雕花石柱上,腳底是十數米高的虛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對於恐高症患者來說地獄般的處境,卻給他提供了最閒適自在的私人空間。

 十,九,八,七......

 腦海無聲重複著倒計時,天色又變暗了一些,盛大的夕陽徹底接管了世界,雲彩飽蘸了鮮血般的紅,鐘樓華麗的彩繪玻璃,折射出與天色交相輝映的光芒。

 三、二,一.....

 分秒不差。

 倒計時停止的同時,鐘塔內部精密齒輪運作加速,發出咔噠咔噠相互嵌合的細微聲響,帶動鐘擺發出悠揚沉穩的鐘聲。

 冷色調的金屬指針指向六點鐘方向,這座與學院同齡的蒼老鐘塔忠實履行著報時義務,謝之遙輕笑了聲,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不遠處那棵緊挨著學生活動大樓的老橡樹上。

 很快,他無法再移開視線一寸。

 繁茂枝葉背後,有個身影出現在樓層外壁的鑄鐵排水管道與敞開的玻璃窗之間,如果不是所處的位置只在二層,謝之遙會懷疑目睹了一起跳樓案的現場,但當事人顯然不是抱著自殺目的而來,她既不想死也不想殘疾,咬開纏在手上的藍色髮帶,把礙事的裙襬紮在大腿上,手法熟練地打了兩個丁香結固定後,她在窗臺輕巧一蹬,攀住管道,手腳並用地藉著橡樹邊緣爬到了樹幹最粗壯處,抬手緊抱住樹身。

 整個過程非常迅速,只發生在鐘擺左右搖擺三次之內,像一隻躲進大樹懷抱的藍羽長尾山雀。

 現在,小山雀要回到地面了,層層枝丫和綠葉遮蔽之下,謝之遙看見那個靈活的身影張開手,毫不猶豫地跳下。

 這個高度對於精通運動的人來說並不足以造成傷害,而且她在剛剛已經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身體素質,但她似乎錯估了情勢,前腳掌落地的一刻,她踩中了一顆埋伏在陰暗中的石頭,整個身體都被帶著向右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謝之遙已經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樣劇烈的痛覺,她一定是受傷了,但她甚至沒有做任何休整和逗留,抽開下意識保護著腦顱部位的手臂,飛快用手肘撐了一下地面重新站起來,拖著一瘸一拐的腿,抬頭小獸般警惕地四下張望。

 謝之遙終於看見了她的臉。

 無疑是美麗的。北國霜雪一樣的眉眼,全然瘦削的脊背,溼漉漉的,微微卷曲的劉海黏在眼皮上,夕陽下皮膚近乎透明,一觸即潰,烏黑長髮邊緣鍍上一層淺淺的滑涼的金,像油畫中的貴族少女——但恐怕沒有任何一位貴族少女被允許擅長爬樹。

 課本教會謝之遙,時間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它可以疾如旋風,也可以緩慢流淌,彷彿未凝結成琥珀的樹膠。

 但現下他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嶄新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