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84 章 點天光(10)

 蘭山君難免氣笑了。

 ——他知道,他也知道。

 他們都知道。

 她忍不住沉聲問:“那到底誰不知道?是不是隻有死去的那些無辜之人不知道?是不是隻有底層百姓不知道——也不重要?”

 皇太孫露出羞愧的面容,卻還是無奈的道,“山君,上位者,只掌控大局,不掌控其他人的性命。而百姓只活命,也只用活命。至於最後能不能活,全看他們的命數。”

 “這不是我說的,而是陛下在做的。大夏朝,權只在他一人,既然他這樣做了,那我們這些知情人,便只有裝作不知道。而那些想要知道的,在元狩三十一年,都被殺了。”

 他神情嚴肅,越說越是激動:“如今整整二十年過去,你看誰曾提起?”

 “即便是倪陶,不也只等著被殺,而沒有主動赴死嗎?”

 人的脊樑骨,一時硬挺,不能一輩子硬挺。皇帝便是這樣生生的熬著他們的骨頭,熬了二十年,用‘我不殺你’的慈悲,把人給活生生的熬死了。

 他說到這裡咳嗽起來,捂著胸口道:“朝廷,不是百姓以為的朝廷,不是由清廉的百官組成,而是各不清白的一群人,僥倖進了局,從而你牽制我,我牽制你,讓貪官汙吏不敢過於殺人,姦汙,庸碌——自此,方成清廉之政。”

 這,就是現在的世道。

 這,也是以前的世道。

 皇太孫咳出一口血來,用帕子擦拭完嘴角,輕聲道:“他知道,不僅是他知道,而是千古聖人都知道。”

 可誰也改變不了人性。

 “所以倪陶才甘願那樣死去,又不甘願這樣死去。所以他才問——鬱清梧為什麼是一個權臣,而不是直臣。”

 蘭山君沉默起來,但還是搖了搖頭,“世上並不是沒有直臣,而是他們被逼得做了權臣。”

 “鬱清梧是,他們也是。”

 “可高位者一味的安圖自保,不願冒險,所以才將龜縮腦袋成為了一種規則,才變成你眼裡的各不清白一群人僥倖進局。”

 但十年寒窗者,百年世家者,生而為人,難道就沒有人曾有血性嗎?

 她覺得不是。

 她道:“一棵大樹,如今不是葉黃枝敗,而是枝繁葉茂,反而只有大樹的根爛掉了。這個道理,你懂我也懂。他們既然知道,又不是傻子——當然也懂。”

 “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說,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害怕。如同老鎮國公一樣,被當年先太子和老和尚的死嚇怕了,所以不敢說。可他們真的沒有一點良心嗎?我看不見得。”

 她絕不相信,天下沒有有志之士,沒有清白之官。、

 “老鎮國公跟我說,他之前一直等著看魏王品行如何——可他沒等到。後來,他又等著你,看你如何——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等到。”

 “他是如此,那其他人呢?”

 她認真的問皇太孫,“我真想問問殿下,之前你沒有入朝堂,尚且沒有說話之權。如今四五年過去,已算是站穩腳跟,難道念頭跟之前還是一樣嗎?”

 “我信殿下不是庸碌之輩,心中定有謀算。我來找殿下,也是想問問,您的謀算,可曾有將此事揭露出去?”

 皇太孫沉默良久,而後定定的看向她道:“是有謀算,但不敢輕易打算。”

 蘭山君點頭,“我不敢說懂朝局,也不敢說自己有多厲害。但我能告訴殿下,老鎮國公身子不好,即將逝世,命不久矣。”

 她道:“若是殿下以及殿下之後的智囊袋不抓住這個機會,想來之後要翻案,更加艱難。”

 皇太孫抬眸,“老鎮國公要死了?”

 蘭山君走到火籠邊伸出手暖了暖,點頭道:“是。”

 “今年秋,應該去世。”

 皇太孫心裡打起了鼓。開始認認真真的想這件事情。

 但他也有疑問,“你為什麼會如此著急呢?現在齊王的勢弱,皇祖父也老了……”

 若是等到皇帝死去,他接手大權,其實也是可以的。

 等到那時候翻案,清人,也是可以的。

 蘭山君卻久久沒有答話。

 離元狩五十七年,其實也僅僅只有六年了。但是這六年裡,起起伏伏,誰也說不定。而這六年,原有的歷史裡,齊王殺掉了皇太孫手下許多人。

 即便現在局勢改變,但皇帝的品行如此,誰敢說他們之後一定不死呢?

 蘭山君跟他們的兒女相交,有時候問起他們的名字,也會想到曾經在宴席上聽過他們逝去的消息。

 她問,“可是殿下,我在一邊看著,總覺得您和齊王,像是在陛下手下討吃的兩隻雀兒。”

 “陛下給一點,您就吃一點,陛下不給,您就去搶齊王的吃。”

 “將來即便是陛下……老了,齊王若是造反,邊境若是不穩,您又該如何呢?”

 “江山一亂,受苦的,還是百姓。”

 “不若就將這場戰亂,侷限在洛陽城裡,在皇宮裡。”

 她道:“您該主動一點了。”

 皇太孫聞言,倒是怔住。而後問鬱清梧,“這是你跟她說的?”

 鬱清梧連忙驕傲的擺手,“可不是,可不是我。”

 太孫妃原先不知情,聽了半天,倒是聽出了一些門路,臉就沉了下去,坐下來問,“到底怎麼了?”

 皇太孫便道:“元狩十八年,那五萬空餉怎麼被發現的,你還記得嗎?”

 太孫妃當然知道。

 “原本十萬空餉的兵力,並不是那麼的顯眼。可是元狩十八年那場戰亂裡,兵部尚書與舅祖父有私怨,私自做主將五萬補在了裡頭。”

 “他知道舅祖父行軍多年,必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蹺,所以把這五萬給了另外一隊由孫明遠將軍帶領的軍隊做援軍。”

 “當時上下勾結,沆瀣一氣,孫將軍被瞞了過去,等到要一萬援軍的時候,卻無人過去,孫將軍和他麾下的段小將軍便死在了蜀州。”

 “舅祖父這才發現此事,但為時已晚,回到朝堂之後,把此事查了出來,殺了許多人。”

 皇太孫便深吸一口氣,“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惱羞成怒,覺得舅祖父和父親逼迫太過,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變成一個乾乾淨淨的皇帝,所以,賬面上五萬空餉的兵力,索性就讓老鎮國公領走了。”

 “這五萬賬面,你說放在那裡慢慢平賬可以嗎?當然是可以的。但是陛下不願意,他迫切的想要自己乾乾淨淨。不僅是賬面乾淨,他要這場仗還得打得漂亮。”

 於是皇帝一時荒謬的想法,底下的人就開始為他出謀劃策。

 當時僅僅二十多歲的齊王獻策。

 他道:“既然被人詬病為空,不如就做成實的。”

 古往今來,哪裡沒有抓壯丁的呢?

 “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朝廷有了難,百姓自然要為之分擔。”

 “蜀州之民,本就是暴民。抓了蜀州百姓來打蜀州叛軍,難道不是理所應當麼?”

 太孫妃閉上眼睛,“原,當年為什麼老鎮國公沒有發現兵力有大缺。”

 皇太孫:“陛下同意這個法子。但上頭的命令,下頭卻也有應對的法子。”

 “蜀州……哪裡還有壯丁啊。”

 只有一些老弱病殘罷了。

 “且蜀州正在反叛,你抓了蜀州壯丁,他們哪裡還會聽話?要是從內裡反起來,倒是壞事。”

 “所以,還不如只抓老弱病殘。”

 皇太孫現在還記得齊王說的那句原話,“他說,即便對面是要殺人,可一刀一刀的去殺,總要殺個幾千刀才能殺到大夏的兵。若是這些人能反攻,能殺一個蜀州兵,就賺一個。”

 不過到最後,也不是隻抓了蜀州的老弱病殘。

 這件事情,當年還有人專門去處理,不然其他地方的百姓鬧事。

 “宋國公處理的。”

 “所以你知道,上回為什麼陛下也相信宋國公跟齊王來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