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66 章 冰山高處萬里銀(21)

 蘭山君五日去一次東宮為阿蠻授刀。鬱清梧雖然常去,但並不是想去就去的,還得要東宮召令。

 可惜,皇太孫一直沒有召他。

 蘭山君當時就猜她問鎮國公府的事情讓皇太孫為難了。

 鬱清梧便先去了一趟刑部見倪陶。可倪陶看著他笑,“這幾日,我見了許多人,你來得算晚的。”

 鬱清梧盤腿而坐,斟酌道:“我本想救大人,可瞧著大人的模樣,似乎是不需要我救的。”

 倪陶聞言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倒是跟平常的平庸謹慎不同。等笑罷,才面無表情緩緩開口道:“你剛入洛陽的時候,我便站在街上偷偷瞧過你。”

 鬱清梧:“是麼?”

 倪陶:“自然。你是鄔慶川的親傳弟子……我當然要來瞧瞧你。”

 鬱清梧:“瞧我做什麼?”

 倪陶:“瞧你,是不是與前人一般,要砍掉我的頭顱。”

 鬱清梧冷不防聽見此話,心漏一拍,手便慢慢的縮進袖子裡,不動聲色問:“為什麼我要砍掉你的頭顱?”

 倪陶緊緊盯著他,“都以為,鄔慶川會告訴你許多事。都以為,你是一把砍向我們的利劍。”

 他譏諷一笑,嘲弄道:“誰知道,你與鄔慶川割袍斷義,又陷入了黨爭,更差前人多矣。我這條命,便又多活了五六年。”

 鬱清梧沒有管他的冷嘲熱諷,而是將他的話在嘴巴呢喃一遍,再抬起頭時,已經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你有罪?你的罪孽,你的兒子倪萬淵知曉嗎?”

 倪陶便沒了剛剛的狂肆,臉色難看起來。

 鬱清梧卻瞭然一點頭,“我瞧著,他是知曉的,也不認可你的罪,所以才被鄔慶川騙著走了這步同歸於盡的棋——是歹竹出了好筍麼?”

 倪陶臉色陰沉,沒有回答,但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乾枯的稻草。他心不在焉的將稻草一點一點的用力折斷,隨後忽然笑了笑,“你倒是嘴巴不饒人,只是手段不夠,心性不夠——於是,便也不勞駕你來斬我了。”

 鬱清梧知曉已然問不出什麼,便站起來,低聲問:“大人似乎是想我來持刀?”

 他生得高大,一站起來,便遮住了倪陶面前僅有的日光。倪陶抬頭看他,好一會兒才道:“鬱清梧,你為什麼要做一個權臣,而不是直臣呢?”

 鬱清梧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他只說,“我本為自己勢單力薄,根腳不穩,救不出大人而自責——此時倒是安心了。”

 而後,他朝著倪陶躬身一拜:“當然,大人也可放心,清明時節,倪小公子的墳前,有我一杯祭酒。”

 他轉身走出牢獄,進了衙堂,祝杉正提著一個人頭走出來,見著他笑道:“鬱太僕見完倪大人了?”

 鬱清梧只當自己沒看見他一身的血跡和人頭,“見完了,多謝你讓我見他一面。”

 祝杉擺擺手,“太僕也不是頭一個來的。前前後後,可來了不少人。”

 鬱清梧笑笑,“我先回去,下回請你喝酒。”

 頓了頓,又指向他的手,“這是犯了什麼事?”

 祝杉:“奸/淫/幼/女,還死不承認。我直接給宰了。”

 鬱清梧點頭,晚間跟蘭山君道:“祝家父子的路數,應會得陛下歡心。”

 誰的面子都不給,該殺的直接殺,是一條孤臣路。

 蘭山君便想了想,道:“至我死時,祝家一直長榮。”

 鬱清梧就看了她一眼,原是一本正經說朝堂之事的,卻在此時神色莫名起來,而後輕聲道:“山君,我求你一件事。”

 蘭山君:“嗯?”

 鬱清梧:“你別總說死字。我聽錢媽媽說,言有言靈,死字說多了不好。”

 蘭山君本是在寫字的手一頓,“我總說麼?”

 鬱清梧:“嗯!”

 蘭山君想了想:“好,那我以後不說。”

 鬱清梧給她出主意,“不若說——至我長命百歲之前?”

 這般也沒有說謊。二十七八歲本也是百歲之前。

 蘭山君忍俊不禁,好笑的搖搖頭,又勾起手指頭算算,“再過不久,慶國公府應該就會去祝家提親了。”

 這件事情應該是沒有變的。她道:“慶國公府倒是聰慧。”

 先娶已經沒落的文淵侯府姑娘,不參與黨爭,又娶一個祝家女,得陛下歡心,怪不得之後比宋國公府更加昌盛。

 鬱清梧卻突然笑起,祝家這樣起來……宋家會不會為宋知味去祝家提親啊?”

 那洛陽城裡又要多一樁笑柄了。

 ……

 等到蘭山君進東宮的日子,鬱清梧隨她一塊去。皇太孫和太孫妃正在用早膳。

 太孫妃吃的都是稀粥,一口一口細嚼慢嚥,一點都不能吃快吃多。太孫跟著吃,招呼他們,“要不要也來一碗?”

 蘭山君搖搖頭:“我們都不愛吃粥。”

 皇太孫:“行吧。”

 太孫妃好笑,“你若是吃不下了就別吃。”

 皇太孫繼續埋頭苦吃:“其實還是吃得下的——但元娘,你下回別吃皮蛋瘦肉羹好麼?”

 太孫妃:“多好吃啊。”

 皇太孫苦著一張臉吃完,而後苦著一張臉讓人把碗筷收拾下去,繼續苦著一張臉道:“我知道你們今日來是為了什麼事情。”

 但……

 他搖搖頭:“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且我估摸著,鄔慶川也只知道這一部分,不然,他當年就不是貶謫,而是沒命了。”

 蘭山君便和鬱清梧對視一眼,道:“鄔慶川既然意有所指,便是希望我們去查。查的過程中,說不得被他佈置了什麼陷阱,還不如殿下與我們直言的好。”

 太孫妃覺得他們做得對,“陽關道好走,獨木橋難行。你們兩個,如同我妹妹和妹夫一般,都是自家人,關鍵時候,萬不可有事瞞著。”

 頓了頓,又道:“若是要瞞,便瞞著太孫,別瞞我。”

 皇太孫啞然失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裡,垂眸道:“這事情……若是要說,便要從最開始說起了。”

 “——元狩元年,陛下十六歲,受折太師教導,勵精圖治,勤政愛民,重用賢臣,開始推行均公田一策,責令百官廉節。”

 蘭山君詫異側頭,沒曾想他會從頭說起。

 更沒想到最初的皇帝是這般模樣。

 她屏住呼吸,“而後呢?”

 皇太孫:“而後,折太師又提出科舉不能只死記硬背儒家經書而要闡釋經書之意,認為官場之道不能再只講年歲而非政績……”

 他想要改的太多了。

 他甚至對皇帝說,“國朝危矣,必須改政。”

 但一向聽話的小皇帝卻隨著年歲越大,便越覺得自己信重的太師只知道改政改政,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眼裡。

 他做皇帝多年,日日不歇,國庫倒是充盈了,但內帑無錢。他想修建一座園子,還要經過內閣同意。

 臣強君弱,終究是難逃一死的。

 皇太孫沒有親眼見證過這段過往,只聽父親說過。

 他握著茶杯,食指一點一點敲打在杯壁,“陛下起了殺心。”

 但是折太師牽扯的人太多,他怕受阻大,又顧忌跟段伯顏的兄弟情分,便先於元狩十年春,將段伯顏遣出洛陽,前往西南剿匪。又用時一年,在元狩十年冬,段伯顏沒有領兵回朝之前,賜了一杯毒酒給折太師,道:“先生教朕,苟利國家生死以——如今,先生成了家國頑疾,理應死去。”

 蘭山君聽得頭皮發麻,想起自己知曉的折太師是壽終正寢,結果竟然是一杯毒藥下肚。

 皇太孫:“事後,陛下對一群人貶的貶,罰的罰,又藉著孝道,令折家舉家扶著太師的棺木回雲州守孝。等到舅祖父回來時,朝堂已經換了一批人。”

 “舅祖父雖然悲痛,卻沒有懷疑過此事的真相。只以為太師是操勞過度而亡,又因地方動亂,馬不停蹄,繼續出兵剿匪,抵禦外敵。”

 若說陛下一點不好,其實也不對。

 “舅祖父當年在外打仗,陛下從未有過失言之時,無論是軍餉還是兵馬,都一一給他,極為信任。只是……他在為這個家國好的同時,又‘心疼’起自己來,他換了吏部,兵部,刑部,戶部等幾位聽話的尚書,開始斂財。”

 蘭山君呼吸一窒,“如何斂財?”

 皇太孫肅穆道:“各有各的斂財之法……但兵部,是軍餉。”

 蘭山君瞪大了眼睛,“所以……所以元狩十八年……”

 皇太孫點頭,“元狩十八年,蜀州有了起義軍,舅祖父本在西南剿匪的,便又被派往蜀州。這回,他帶著自己的兒子去的。”

 但因為軍餉虧空,糧草斷了,蜀州一戰險些吃了敗仗。

 彼時即便沒輸,卻損失慘重,段伯顏的兒子就損耗在那一仗裡面。

 鬱清梧一直沒有出聲,卻在此時問,“僅僅是軍餉出了問題,斷了糧草嗎?”

 蘭山君頓時看過去,幾瞬之後也明白過來,雙眼有神的看向皇太孫。

 皇太孫沉默,似乎是在斟酌,還是太孫妃直言道:“兵有假,吃空餉。”

 六個字,將蘭山君直接說得站了起來,氣息急促,“我們也猜過這個,原來竟然是真的?”

 皇太孫嘆息點頭,“是真的。”

 “元狩十八年的蜀州之戰,舅祖父的兒子段明小將軍領兵作戰,被困崇州之時,本以為會等,他對不起他們母子,從那之後,也不願再娶妻生子。”

 蘭山君無力跌坐在椅子上,“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老和尚跟我說……他這輩子,無妻無子——他說,他這種人,是不配有的。”

 她一直以為他是說自己窮,無家可歸,不配娶妻生子。

 原來他是覺得自己有罪。

 鬱清梧默默給她遞過去一張帕子,而後道:“鄔慶川一直教我兵馬兩字,想來是因為知曉這個秘密。”

 皇太孫點頭,“也就是那時候開始,舅祖父終於發現,他出兵多年,朝廷已經不是當年的朝廷,臣子不是當年的臣子,皇帝,也不是當年的皇帝。”

 “他也發現,他可以殺盡敵軍,但若敵在內,卻根本殺不盡。外頭是可以拿命去拼的,但內裡的五臟六腑,卻挖不出來。”

 元狩元年到元狩十八年,將近二十年的時光,什麼都變了。

 鬱清梧想了想,問:“這次蜀州之戰,陛下是如何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