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冰山高處萬里銀(6)(第2頁)
她也曾見過死人堆。
“我們那裡,一年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冬日裡餓死一些,夏日裡熱死一些,但老天保佑,沒有乾旱和洪災,沒有把一個鎮子上的人都殺死。”
“再就是病。一旦有病,便誰也不會治。活著是老天開恩,死了就是命。”
老和尚就是這樣死的。
他是病逝的。
“若是我當年有銀子,他其實不會死。”
但死了,也不會怨恨朝廷。只怨恨自己沒有存銀。
她也曾看過養馬的人家賣兒賣女最後終究死絕了的。
“那戶人家就在山腳下,一家子勤懇,終於買了一畝地。但買了之後,那一年朝廷分養馬的人,就分到他家了。他不願意養,衙役就要收他的田不准他種。明明是他買的,卻依舊不行。於是不得不養。”
“可他不曾養過馬,第一年小馬駒生出來就死了。便賣了一個女兒去買馬賠。第二年小馬駒又死了,他便又賣了一個女兒。為了學養馬,第三年便賣了一個兒子後親自去拜師,但那年起了馬瘟,連母馬也死了。家裡已經沒有吃食,畢竟為了養馬,他把田也賣了出去,最後沒辦法了,吃了那匹有瘟病的母馬,而後家裡死絕了。”
她喃喃道:“你們所說的馬政嚴苛,我其實是看見了的。但是……”
“我從前不曾想過,這個有問題,還能改。”
人命,並不值錢。
但是現在,她知道有一群人,也曾經為了讓他們值錢而豁出去命過。
在那一刻,老和尚,蘇老大人……等等,這些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了跟百姓同樣的位置上,願意被奪去生命。
蘭山君不知道該怎麼去訴說此刻的心情。
但卻能從千絲萬縷思緒裡面,分辨出一星半點。
她看著鬱清梧道:“也許是從看見蘇老大人的屍體被抬著從皇宮裡出不清,但鬱清梧,我從最開始敬佩你的為人,相信你的品行,及至現在……我好像變成了……對你想要做的事情,更能理解了。”
“我不知道愛世人三個字,究竟是怎麼寫的,但是我知道,人之一字,一撇一捺,因著容易寫,便不過在須臾之間寫成,又只要在筆毛往下按之時,一點暈墨就能將這個人字抹殺掉。”
“我現在更加明白,你在做一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要將這一撇一捺刻在石碑上,讓人難以一筆抹除的事。”
她笑起來:“鬱清梧,你,很好。”
蘭山君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喚作《書洛陽名園記後》。裡頭有一句話: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王朝滅而共亡。
當年她看著不懂,如今卻懂了。
她道:“若說元狩三十一年,是一場大火,由著戰火焚燒了洛陽的一切。那你——就是這場大火的餘燼。”
鬱清梧眼眸越發柔和。
山君總能說到他的心裡去。
他想,他確實如同那一場大火後的餘燼。他贏了,不負當年他們的煙火焚燎,他輸了,便求山君把自己的骨灰供奉在他們的牌位前,便也不負此生了。
他只是會愧對山君。當時貪念,今生也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他正要抬頭跟她說上幾句愧對的話,卻見她臉上突然帶著一種讓人動容的笑意,道:“可我也是那場大火後,死裡逃生之人養大的啊……”
她笑了笑:“我若說,我可能也會寫愛世人三個字,鬱清梧,你信嗎?”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她再窺過去,窺己身,便發現自己的生死,早已經被裹挾在洛陽的興盛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山君:你信不信。
清梧:愛!
ps:因為查資料時間越來越長,我把時間改成晚上十一點半更新了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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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令厚葬蘇懷仁,底下的人聞音知意,紛紛來祭拜,將小小的蘇府擠得水洩不通。
蘇姑娘沒有回來之前,喪事是由蘭山君和諸位太僕寺官員夫人們一塊操辦的,因不是主家,便只要有人來,就請進來燒香燒火紙,而後再送去一邊喝茶。
等屋子裡坐不住人的時候,又求了鄰里,在巷子撐起棚子,給來祭拜的人坐。
如今蘇姑娘回來了,這些人便都要她去拜謝。
蘭山君道:“無論他們是為著什麼來,既然朝著棺木下跪了,就算是一份情。你去謝過他們,將來但凡有事,看在這份情上,能幫的便會幫一幫。”
蘇姑娘名喚合香,今年十七歲。
她長相溫婉,身子纖細,垂下頭的時候並不顯眼。但只要抬起頭看人,許是行醫的緣故,雙眸之間總有一股慈悲氣,讓人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
不過此時聽完蘭山君的話,她一貫柔和的雙眼卻泛起厭棄之情,搖了搖頭:“我就不去了。”
她側頭去看已經被無數香火圍繞的棺木,再看看外頭那些高談闊論的學子和惺惺作態的官員,喃喃道:“阿爺本不讓我回洛陽來的。”
是她實在忍不住,半路又折了回來。
不聽遺言,已是不孝。但此後她的一生與洛陽也不願意有什麼干係。
她雙手撫摸在阿爺的棺木上堅定的道:“我生便生,死便死。生時為了醫人,雖萬死不辭,死後也不用人收骨,所以不願求人,更不願意去跪拜外頭那些人。”
但她請了蘭山君和其他操持喪事的婦人進屋,認認真真的磕頭拜謝,道:“我是真心實意感激你們的。”
這一拜,她才心甘情願。
——
外頭,龔琩忙活完後在喝悶酒。他才剛剛入仕就瞧見了上官頭破血流的屍體,怎麼想都是不痛快的。他身份高貴,便有人端著茶杯過來問好。龔琩一概不理,他本來就是有名的紈絝,做出了冷淡的樣子,其他人不好在別人的喪事上笑著貼冷屁股,只好悻悻離去。
不遠處就有國子監的學子。讀書人,總有幾分意氣在身上,便很看不得在蘇家靈堂上出現龔琩這般的人。便低聲道:“陋室之中,難得來了這麼多的大官。但來了這裡,還作威作福,哈,好不可笑。”
龔琩:“……”
他蹭的一下站起話的國子監學生。
對方也不慫,譏諷道:“屋內的靈堂四處飄白,外頭的人倒是吹噓拍馬。今日死了老大人,能拉下王德義下馬,明日那些國之蠹蟲,又該如何下馬呢?”
龔琩本就是個急性子,哪裡忍得住,擼起袖子就要過去打人。
還是鬱清梧攔住的。
龔琩給鬱清梧的面子,憋著氣不說話,恨恨的坐到一邊去。但國子監一群人裡卻有認識鬱清梧的,立馬抖擻起來,罵道:“有些人,拿著別人的命去與人爭鬥,倒是不心疼。”
若是往常,鬱清梧根本不願意搭理他們。但今日山君還在這裡。
算起來,山君已有兩次擋在他的身前為他辯白,若是今日還要她來,他也實在是無用了。
鬱清梧便只問了他一句話,“我記得,你是鄔閣老的弟子。今日你來了,怎麼還不見鄔閣老?”
那學生臉色一白,瞬間說不出話了。
他們也一直在等鄔閣老。
……
齊王府,鄔慶川正在勸說齊王去祭拜蘇懷仁。
他道:“蘇懷仁雖死,但蘇懷仁一案卻才剛剛開始,殿下切不可意氣用事。”
齊王卻笑著逗鸚鵡,並不把此事放在身上:“閣老不用擔心,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道理。”
他看鄔慶川一眼,“怎麼,閣老想去?”
鄔慶川便看他一眼,坐在凳子上冷聲道:“不論怎麼樣,殿下也該注重名聲才是。”
齊王笑出聲:“我手底下接連出了兩個貪汙案,我還有什麼名聲?既然名聲已經丟了,便要心裡痛快才是。這麼簡單的道理,閣老為什麼想不明白?”
他笑起來,“鄔閣老,你還是受段伯顏的影響太多了,做什麼都講究大義和民心,但其實很沒有必要。”
“在我這個位置,只要有聖心就可以了。”
鄔慶川便開始有些後悔投靠了齊王。
齊王這個人,實在是冷心冷肺。博遠侯死了,他不傷心,王德義被拘,他也不在意。
博遠侯一個是他的舅舅,一個是他的妻弟,他還尚且如此,將來自己要是一旦置於險境,他會救自己嗎?
肯定是不會的。
這個時候,他才覺察出幾分陛下的用意來。
陛下看似是讓他投靠齊王,但其實,依著齊王這樣的性子,最後自己能投靠的,只有陛下。
鄔慶川閉眼,好一會兒才問道:“可是陛下都說要厚葬蘇懷仁了,殿下和手底下的人都不去,難道陛下不會生氣?”
齊王便大笑起來,提著鳥籠走過去拍了拍鄔慶川的肩膀,“是你懂陛下還是我懂陛下?若是你懂,你們懂,當年還會是你們死的死,貶的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