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中蘇友好協會光明...
葉家人起大早排隊買肉的結果是,除了三嫂黃黎,其他人全都空手而歸了。
望著案板上的四斤豬肉,常月娥決定,在正式使用購肉證之前,包一次餃子,讓全家人敞開了大吃一頓。
於是,葉滿枝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就帶了一飯盒餃子當午飯。
幾個人的飯盒拿出來,包子、餃子、肉餅、紅燒肉,反正全是帶肉的。
陳彩霞分了一勺紅燒肉給葉滿枝,提議:“小葉,吃完飯,咱倆去趟第五居委會吧?把剩下的幾家走訪了。”
“行啊!”
街道辦的工作要經常加班。
葉滿枝沒結婚也沒對象,把下班後的家訪當作業餘活動,也算樂在其中。
但陳彩霞剛新婚不久,總在晚上加班會讓家屬有意見。
所以,葉滿枝照顧她的時間,將家訪從晚上挪到了午休。
今天她們要走訪兩戶,其中一戶就是鄭東家。
聽到鄭東的名字,劉金寶放下筷子問:“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鄭東家的問題?錢勝利的情況與鄭東差不多,咱們一起討論討論。”
“我跟彩霞姐初步決定,還是讓鄭東妹走出家門,參加工作,讓鄭家有兩個領工資的勞動力,也就不用領救濟了。”
這是葉滿枝反覆斟酌後的結果,甭管薛巧兒在縱火案中扮演什麼角色,鄭東妹的問題必須解決。
讓她繼續待在家裡,是個很大的安全隱患,葉滿枝覺得她需要適當的社交。
劉金寶問:“鄭東妹好像是文盲吧?你們能給她介紹什麼工作?”
“嗯,她不識字,先去問問她有什麼特長吧,也有不需要識字的工作。”
在取名這方面,鄭東妹跟自家四嫂沈亮妹是一個類型的。
一個是鄭東的妹妹,一個是沈亮的妹妹。
父母連取名都潦草,就更不可能操心女兒的前途了。
這兩個“妹”都是沒讀過書的。
……
午飯過後,葉滿枝和陳彩霞先去了鄭家。
來開門的還是鼻孔朝天的鄭東妹,見了面就問:“你們怎麼又來了?這次是為了什麼事?”
葉滿枝繼續唱白臉,肅著臉說:“你們家不是交了救濟戶申請表嗎?我們來核實情況的。”
儘管事情沒發生,五哥還好好的,但她心裡仍是不可免俗地有些遷怒鄭東妹。
這個白臉唱得至少有五分真心。
“進,“情況就這樣,你們隨便看。我爸媽正睡覺呢,你倆別弄出太大動靜就行。”
葉滿枝:“……”
這兩口子的日子真挺滋潤的。
不過,這對她們還真是好消息,不用擔心有人阻撓、裹亂、潑冷水了。
陳彩霞與小葉的角色不同,她和和氣氣,溫言細語地問:“東妹,咱們街道開了剪裁班,你怎麼不去學一學啊?上課都是免費的。”
“學那玩意兒幹啥,你看我家這情況,能做得上衣服嗎?”
葉滿枝繼續嚴肅道:“現在用不上,難道以後也用不上?你用不上,你這些侄子侄女也用不上?你學會了,好歹算是一技之長,以後還能教給這些孩子呢!”
“他們那麼小,能學會什麼啊?”
葉滿枝生得面嫩,這是她工作中的劣勢,此時就把自己想象成張副主任,故意板出一副正經樣子,說教道:“鄭東妹同志,不是我說你,你這個姑姑當得太不稱職了!”
鄭東妹拉下臉問:“我怎麼不稱職了?我整天伺候吃伺候喝,還不行啊?”
“不是不行!而是不夠!你小的時候,沒少受你哥照顧吧?他身體好那會兒,都是他頂門立戶的吧?”
鄭東妹臭著臉“嗯”了一聲。
葉滿枝與陳彩霞對視一眼,心裡都稍稍放鬆了些。
他們昨天開討論會的時候研究過,鄭家兄妹應該是感情不錯的,也許可以從這方面著手,說服鄭東妹。
葉滿枝繼續道:“以前是你哥照顧你,如今輪到你照顧哥哥了!他現在這個樣子,最放心不下的是誰?除了父母媳婦,肯定是這些孩子!你是親姑姑,要為孩子多考慮考慮!”
鄭東妹拿著剪刀,在大侄子的頭上咔咔咔一通剪,剪出一個比狗啃好不了多少的髮型後,在他腦袋上一拍,招呼小侄子過來。
隔了半天才道:“我媽說去上剪裁課沒用,還容易遭人白眼,不讓我們去上課。”
葉滿枝哼了聲,接著她的話問:“你跟你哥,沒讀過書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諷刺,鄭東妹心思敏感,把剪子一摔就瞪著眼睛喊道:“我們沒讀過書怎麼了?沒讀書就低人一等了?”
葉滿枝被她的突然發作嚇了一跳,回過神後,寸步不讓地回:“你喊什麼?不讀書是不是低人一等,你自己心裡沒數?你父母沒讀過書,所以你跟你哥哥已經被耽誤了!你們兄妹倆既聰明又勤快,如果去上過學,哪怕只上個初小,你哥還會去蹬三輪嗎?會因此躺在床上嗎?”
陳彩霞適時擋在葉滿枝面前,勸道:“小葉,別說了,你看你把東妹氣的!”
“沒事,彩霞姐,鄭東妹雖然脾氣倔了點,但不是沒心眼的人,我相信她能明白咱們的好意。”
鄭東妹不去看她倆,拾起剪刀,悶不吭聲地給小侄子剪頭髮,剪出一個比大侄子還難看的髮型。
雖然沒接茬,但也沒再反駁,這談話還是能進行下去的。
陳彩霞苦口婆心道:“雖然小葉說話不好聽,但話糙理不糙。東妹,你父母肯定是維護你,為你們兄妹著想的。但是,他們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思想也比較老舊,雖有一顆為兒孫好的心,思想卻已經跟不上新社會的新形勢了!”
這是她們提前商量好的第二點。
疏不間親。
不能挑撥人家兄妹、母女、父女之間的關係,不要讓鄭東妹產生牴觸情緒。
“你是年輕人,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速度要比老人快得多,在侄子侄女的教育問題上,應該承擔起責任來。這件事本該由你哥嫂負責,但你哥有心無力,你嫂子天天蹬三輪,哪有時間操心這幾個孩子的未來?”
葉滿枝幫著敲邊鼓,“你父母在你哥和你的教育上,已經走錯了一步。所以,有關學習和教育的問題,你要多動動腦筋,自己拿主意,別再被舊思想左右了!”
鄭東妹仍是那副氣哼哼,被人欠了八百塊的樣子。
給兩個侄子剪完頭以後,又把大侄女喊來,將小丫頭亂糟糟的頭髮散開,重新替她梳頭。
看她的表情,葉滿枝知道她已經聽進去了,於是再接再厲。
“你家這四個孩子,眼瞅著就到了上學的年紀。尤其是這倆小姑娘,跟你這個姑姑長得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似的。你自己吃過的虧,總不能讓孩子再吃一遍吧?該上學還是要上學的!”
鄭東妹嗤道:“你說得輕鬆,上學不要錢啊?錢從哪來?”
要是能供得起,誰不想讓孩子上學?
“所以我才說你這個姑姑當得不稱職,沒正事!你跟我瞪眼睛也沒用!你現在要是有個工作,哪怕只是個臨時工,每月賺個五六塊錢,也足夠這幾個孩子上學了!”
“你父母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還能指望他們出門給孩子賺學費嗎?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勤快還聰明,不出去賺錢,卻整天圍著灶臺打轉,白白浪費了多少賺錢機會?你們家又沒有重活,幾個孩子也挺懂事的,你下班回來再做家務也不耽誤,再不濟還有你父母幫忙呢!”
陳彩霞與鄭東妹站到一起,反駁道:“這事也不能全怪東妹,畢竟現在工廠招工也是有門檻的,至少要能識字,東妹和她哥,從小被耽誤了,哎……”
“不識字確實是個問題,”葉滿枝看向悶悶不樂的鄭東妹,“東妹,你有什麼特長沒有?比如做飯特別好吃,就可以往食堂後廚努力,手巧的話,可以往服裝合作社使使勁。”
鄭東妹不吭聲。
“……”
看來她做飯不好吃,手也不算巧了。
如果不能靠手藝,那就只能像薛巧兒似的賣苦力。
這其實不是葉滿枝樂於看到的。
賣苦力難免會受閒氣,連五哥那樣脾氣的人都會與人發生口角,更何況是鄭東妹。
她覺得鄭東妹的自尊心很強,需要有一份能讓她被認可,或是受人尊敬的工作。
三個大人沉默相對時,坐在鄭東妹身前的小丫頭突然怯怯地出了聲:“我小姑梳頭好看!”
葉滿枝和陳彩霞聞聲看過去,這才注意到鄭東妹給侄女梳的魚尾辮。
平心而論,確實梳得很好,魚尾辮比三股辮要複雜一些,但鄭東妹的手法很利落,交錯幾下就收尾了。髮辮整齊光滑,幾乎看不到多餘的毛刺,
與她剪頭的手藝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葉滿枝笑問:“東妹,你還會梳別的樣式嗎?”
“會。”
“大人的頭髮也能梳嗎?”
鄭東妹看傻子似的問:“大人小孩的頭不都是頭嗎?”
“我的意思是,孩子的髮型比較可愛,給大人梳的話就要相對成熟一些。”
“我不懂那些,反正就是梳頭唄。”
鄭東妹留著短髮,看不出什麼效果,葉滿枝想了想,問:“那你能幫我梳個好看的髮型不?”
在她的白襯衫上打量兩眼,鄭東妹抱臂問:“你不嫌髒啊?”
葉滿枝今天穿的還是前幾次來鄭家時的衣裳,往自己身上瞅了瞅,她假裝沒聽出對方話裡的彆扭。
“你那梳子上有蝨子嗎?”
“你才有蝨子呢!”
“既然沒蝨子,那髒什麼?你是不是不會梳呀?”
鄭東妹斜她一眼,按著她的肩膀坐到板凳上。
雖然表情氣勢洶洶的,但葉滿枝感覺梳子落在髮間的力道還是比較輕柔的。
鄭東妹將她的頭髮分成兩層,上面一層像編花籃似的,在腦後斜著梳了一個魚骨辮,下層的長髮就那樣披散著。
她的頭髮是燙過的,捲曲的長髮披在肩頭,顯得溫柔又洋氣。
陳彩霞誇道:“東妹手藝不錯,瞧著挺俊的。不過,你要是這樣回辦公室上班,肯定要被張副主任挑理,還是換一個更端莊的吧,老張對凡事都要求樸素端莊。”
鄭東妹嗯了一聲,沒動上面已經編好的魚骨辮,將下層的頭髮隨手一挽,挽出一個丸子,左扭扭右扭扭,三兩下就在她腦後盤好一個髮髻,將頭卡子往上一別就固定好了。
“真好看!”葉滿枝拿起小鏡子左右照了照,扭頭問,“東妹,你這梳頭的手藝是自己琢磨的,還是跟人學的?”
“以前衚衕裡有個老奶是給大戶人家梳頭的,我跟她學了點。”
葉滿枝豎起一個大拇指:“牛!梳頭也算一項特長,好好練練,還能靠這手藝吃飯呢!”
“梳頭真能賺錢?”
鄭東妹不太相信,但心裡又隱隱希望得到肯定的答覆。
前段時間,負責他們這一片的那個女郵遞員,為她介紹了一個往市裡送牛奶的工作。
但她爸媽嫌起早貪黑送牛奶太辛苦,她又不會騎自行車,萬一把車摔壞了還得賠錢。
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葉滿枝覺得梳頭是個手藝,應該能憑手藝賺錢,但她們需要先跟理髮館聯繫確認一下。
萬一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反而更打擊積極性。
*
光明街上曾經有一傢俬營理髮館,公私合營的時候,與656廠的理髮館合併了。
因著廠裡工人越來越多,理髮館的規模也越擴越大,光是理髮座椅就擺了四十多張。
如今已是正陽區數一數二的國營理髮館了。
葉陳二人都覺得可以讓鄭東妹去理髮館工作。
這種大型理髮館有專門的收銀人員,理髮師傅只負責剃頭燙髮即可,對學歷沒有太高要求,不識字也不耽誤給人理髮。
要是手藝好,得到了客人的認可表揚,還能滿足鄭東妹的自尊心,提升自信心。
陳彩霞越想越覺得這個思路靠譜,第二天剛上班就去了一趟六五六的理髮館,想把鄭東妹推薦給人家。
然而,她上午出門時信心滿滿,下午回來後卻垂頭喪氣。
葉滿枝正在往購油證上啪啪蓋戳,見狀便問:“理髮館那邊不願意接收?”
“嗯,理髮館的工作主要還是剪頭,偶爾給女同志燙頭。但鄭東妹只會梳頭,連最基本的剪頭都不行。而且人家工作挺忙的,不帶學徒,只要熟手。”
除了656的理髮館,陳彩霞還去了隔壁幾個街道的理髮館打聽,甚至還去了一家帶理髮服務的澡堂子。
可惜人家要麼滿員,要麼就是不接收這種半生不熟的半吊子。
“不行就算了,反正咱們沒把話說死,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事情剛有了些眉目,又重新退回原點,兩人都有些沉默。
穆蘭從外面回來時,在她倆的辦公桌上敲了敲,“年輕人別總死氣沉沉的!要拿出點幹事業的朝氣來!”
她站在前面,拍了拍手,語氣振奮道:“來來來,大家都把手上的工作停一停,我要宣佈一個好消息!”
葉滿枝打起精神,笑眯眯地問:“主任,什麼好消息呀,趕緊說吧!”
是不是要發工資啦?
穆蘭高聲道:“我,是里程碑似的重要榮譽!大家鼓掌!”
辦公室裡安靜了兩秒,終於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劉金寶舉手問:“主任,咱們這條街不是不讓外國人進入嗎?咋還能被批准成立支會呢?”
光明街的情況比較特殊,由於轄區內有一家軍工廠,進入光明街的路口旁特意豎了一塊“外國人未經允許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因為這塊牌子,光明街居民的警惕性普遍比較高。
“成立支會與‘不允許外國人進入’不衝突啊!”穆蘭說,“咱們的會員都是本國人。”
眾人:“……”
穆蘭再次拍手鼓舞士氣,“好了,中蘇友協的宗旨是發展兩國友好關係,增進兩國文化、經濟聯繫,上級能批准光明街成立支會,是對咱們工作的重視和肯定。”
“支會成立前,還需要組織一個籌備組,咱們街道辦、派出所,還有各居委會都要出人籌備,我跟劉所分別是組長、副組長,咱們單位還要出兩個人,有沒有願意加入籌備組的同志?”
鳳姨和魏珍這樣的老資格,對各種協會啊組織啊,已經不太感興趣了,自然不會搶著去籌備組幹活。
幹活的主力軍,還得依靠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