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鄉君
秋華年到清風書院時,天近傍晚,書院先生已結束授課,留學子們自行溫習。
秋華年對山門處的看門人說明來意,很快杜雲瑟便出來了。
杜雲瑟穿著白色青領的上衫,玄色下裳,束腰勁廋,外罩著清風書院湖綠色的罩衣,在夕陽中款步走來,君子如玉。
“華哥兒怎麼來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秋華年搖搖頭,拉著杜雲瑟的衣袖,“讓周老漢看著馬車,你陪我去旁邊走走。”
山中花草正盛,溪水潺潺,不知名的鳥雀躲在樹蔭裡鳴叫。
秋華年講了白日發生的事情,杜雲瑟牽著他的手緊了些。
“你是不是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不方便的話,可以先不用說。”秋華年虛遮住杜雲瑟的唇。
“我今日只是想來看看你。”
秋華年在山水間展顏輕笑。
杜雲瑟深沉的眸子定定注視著他。
“三日之後。”
“什麼?”
“三日之後,是下次休沐,我陪你去顧老先生那裡重新開方子,再陪你好好遊玩一番。”
秋華年眨了眨眼。
這是三日之內此事就有結果的意思嗎?
杜雲瑟背對著夕陽,英俊清貴的臉埋藏在陰影中,晦澀不明,一線發光的輪廓鋒利如劍。
但那雙注視著秋華年的眸子裡,依舊是秋華年最熟悉的溫柔愛慕。
“如果只告訴我一句話,你會說什麼?”
杜雲瑟低聲開口,“來到府城不久,我接了一道聖旨。”
秋華年的心跳漏了半拍,雖然不是從未想到過,但依舊覺得緊張。
杜雲瑟拉起他的手,抵在唇邊珍重地吻了吻。
“華哥兒,好好種你的棉花,寫你的書,實現你心懷黎民的抱負,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這不是杜雲瑟第一次說要保護秋華年,但這次秋華年有了更深的實感。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杜雲瑟已經默默做了很多。
秋華年意識到,京中驟變回鄉後,經過一年的韜光養晦與打磨,杜雲瑟無論是心性還是謀劃都已更上一層樓。
一直在他身邊過細水長流生活的秋華年,反而因為身在此山中,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真不知離開了秋華年的視線,褪下溫柔的外衣,如今的杜雲瑟,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秋華年想到這裡,竟隱隱有些興奮。
說起欽差與聖旨面不改色,淡然說出三日這個期限的杜雲瑟,與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別,實在令人心動。
秋華年帶著期待安心回到家中。
第一日,莊子上來人說欽差府上的管家來索要衛櫟,秋華年沒把這事告訴神魂無主的衛櫟,找了個藉口,拖了幾日。
蘇信白告訴秋華年,趙田宇又從遼州商賈中找出幾戶與邊境走私有關的,全都抄家下了大獄,令商賈人人自危。
第二日,趙田宇登門拜訪遼州左布政使蘇儀,離去時面帶暢意,之後蘇儀便稱病告假,不去衙門。
與此同時,襄平府民間傳出消息,說欽差大人要挪官倉之糧運往邊關,官倉的缺損,由遼州百姓加稅補足。秋華年從外出買菜回來的巧婆子口中得知此事,皺起眉頭。
第三日,秋華年沒有讓九九和春生去上學,派周老漢駕車去兩處學堂告假。
他有些心神不寧,家裡其他人不知原因,都乖乖待在宅子裡等著。
午飯之後,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終於傳到了一家人耳中。
外頭街市之中早已議論紛紛。
“咱們襄平府的那位欽差大臣被抄家了!”
“怎麼可能,戲裡不是都說欽差有尚方寶劍嗎?誰抄得了欽差?”
“光天白日下,大家親眼看見的還能有假?都指揮使司調了兵馬,已經把欽差的宅邸圍了,據說帶頭的居然是個極其年輕的書生。”
“能動得了欽差,難道是另一位欽差?”
“這誰能知道?據說抄家的罪名是貪贓枉法,他貪了那麼多錢,還要拿百姓的糧食填官倉,真是活該!”
“我聽說遼州很多大商人為了自保,給他送了無數珍寶古玩,那些東西全部抄出來,得有多壯觀?”
……
襄平府城中心,坐落於繁華市井中的欽差府已被官兵團團包圍。
負責抄家的官兵們把欽差家眷控制在一處,幾房貌美的小妾垂淚瑟瑟發抖。
趙田宇一人坐在正堂,手邊放著一盞喝了大半的茶,聖旨未到,暫時沒有人敢動他。
院中平坦的石板路上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趙田宇抬頭,屋外的陽光十分刺眼,他眨了幾下眼,看清了來人的長相。
“……杜雲瑟,你果然是太子的人,聖上對太子果然念著舊情。”趙田宇的聲音嘶啞晦暗。
杜雲瑟穿著清風書院的湖綠色罩衣,彷彿只是一位閒庭信步的書生。
他在門外垂眸看著趙田宇,眼中帶著憐憫,彷彿在看一個可笑的失敗的優伶,那憐憫深深刺痛了趙田宇。
“成王敗寇,不必多言,直接宣旨吧。”
杜雲瑟抬手讓身後的兵卒暫且停下。
“趙大人以為,自己今日之敗,只因為黨爭嗎?”
“不然如何?”趙田宇怒道,“我對朝廷忠心耿耿,若非沒有算到你這個變數,被你設計抓住了證據,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忠心耿耿。”杜雲瑟緩緩念出這四個字。
“借欽差之名敲詐商賈斂財,無背景亦無重金賄賂者,一律不分青紅皂白抄家下獄,便是趙大人的忠心嗎?”
趙田宇冷笑,“那又如何?我奉聖命執鞭笞責遼州商賈,此為職權之內!商賈不過下等賤民,抓了一批,還有下一批。只要我做好本職,遏制了邊境走私,這等小事根本無有大礙。”
“那三番兩次奪利於民,意圖取官倉之糧中飽私囊,趙大人又作何解釋?”
趙田宇言辭鑿鑿,“官倉之糧大多運往邊境,我只取其中幾釐,無關大局。奪利於民更是無稽之談,若無我等朝廷命官用聖人之語指引,愚民百姓怎能得利?不過是讓他們多交一些本就是他們沾光才得來的東西。”
“我來遼州之後,截斷走私路線,補充邊境物資,兢兢業業,無一錯處。”
“杜雲瑟,少假惺惺的做這些冠冕堂皇,顛倒黑白之言!”
杜雲瑟緩緩點頭,勾起唇角,笑意不達眼底。
“趙大人當真是,無藥可救。”
“你——”
“在你眼中,商人是賤民,農人是愚民,只有士人最為高貴。”
“可恰恰是你口中的愚民與賤民,養活了你這種不事農桑、高高在上的蛀蟲。趙大人連田中五穀都未必分得清,有何顏面說自己指引了農人?”
“……強詞奪理,無稽之談!”
杜雲瑟搖頭,從袖中取出明黃色的聖旨。
“我根本無需與你奪理。”
“欽差奉旨查辦商賈,我亦奉旨查辦欽差。”
“好叫趙大人知道,在杜某眼中,每一位黎明百姓,都不是小事。”
他抖開聖旨,最後補充道。
“這道旨意,一個月前便在我手中,大人最後一個月的表演,當真精彩。”
“你——”
“不必寄期望於左布政使蘇大人搭救,你抓到他的把柄,一直是假的,祝家的破綻,是祝經誠故意漏給你的。”
輕飄飄的言語,殺人誅心,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趙田宇大腦一陣轟鳴,看著杜雲瑟的嘴唇煽動,耳朵已聽不見任何聲音。
革職,抄家,刺面,發配,已成定局。
連帶著趙田宇背後之人在邊境之地的佈置,被一口氣拔去了大半。
抄家之人一直忙碌到深夜,十幾大車金銀財寶貼上封條,從宅邸中運出,短短半年便積攢如此之多,令人瞠目結舌。
杜雲瑟踏著夜色回到家中,見正房仍點著燈,快步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