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石 作品

第 60 章 爆米花


 紫蓉並不像莊寡婦那樣愧疚無措,她撥弄著雪白腕子上的鎏金臂釧,斜斜倚在門框上。

 “什麼衛德興,什麼方子?嘴饞了想討肉吃別找那麼多虛話,欺負我們一家孤兒寡母。”

 看樣子,紫蓉是打算咬死不承認了。

 孟武棟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擼起袖子罵道,“好不要臉皮的東西,真是虧了先人!”

 紫蓉慌忙往後退了幾步,躲過孟武棟青筋畢露的拳頭,眼睛滴溜一轉,雙手一扭,悽悽厲厲地開始哭喊。

 “冤枉啊!造孽啊!我們這一家子孤寡是造了什麼孽,被一群黑心的強盜欺負上門來。”

 “你們一個是族長家的長子,一個是族長親家,一個還是族長眼前的紅人,看我們不順眼,還不是想安什麼罪名就安什麼罪名?”

 “老天啊!您老人家睜睜眼,為我們這一家子可憐人做做主吧!”

 紫蓉哭得一句三個轉音,抽噎著心碎,聽起來當真叫人不忍,彷彿秋華年幾人才是那個欺負人的惡霸。

 玉釧和攬勝從屋裡出來,一看見自己娘在哭,就像被按下開關一樣,“訓練有素”地跑到紫蓉腿邊席地一坐,有高有低地哭了起來。

 母子三人的三重奏在肅冷寒冬中傳出很遠,不少冬天貓在家裡的村裡人都穿著厚衣服出來查看情況。

 這在京中富商後宅宅鬥練出來的本事,放到村裡,依舊好用且棘手。

 看紫蓉和她的兩個孩子熟練的樣子,他們過去用這招應該是無往不利的。

 “這、你們——”寶仁耳朵軟性子平和,面對這個情況手足無措。

 他知道華哥兒不會無的放矢,請他過來,一定是紫蓉她們偷偷出賣了高粱飴方子。可紫蓉這一家孤兒寡母哭成這樣,寶仁原本十足的火氣一下子就消解了一半。

 萬一、萬一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圍觀的人們不知道高粱飴配方的事,見到這個情形,只當是紫蓉家又得罪了秋華年,秋華年忍無可忍上門找麻煩來了。

 有些愛和事的勸道,“華哥兒,都是鄉里鄉親的,紫蓉她們再不好,也別大冬天的逼她們娘幾個在外面哭啊。”

 “正好寶仁在,咱們把事情說開,該賠禮的賠禮,然後就過了吧。”

 紫蓉捂著胸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到鄉親們的話,眼中閃過一抹得意。

 她們一家子孤寡天然處在弱勢地位,稍微示個弱就很容易得到同情,反正秋華年手裡絕對沒有實證,只要她咬死了不認,他們又能拿她怎麼樣?

 秋華年聽著周圍的聲音,抿了抿唇。

 這也算是強大起來的一個負面作用吧,隨著他們家的境況越來越好,遠遠超出了同村的大多數人,也就越難得到共情與偏向。

 就像現在,哪怕秋華年在村裡一直與人為善名聲很好,哪怕紫蓉一家之前做事很惹人厭煩,但因為雙方差距懸殊,紫蓉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賣慘一哭,村裡的人便不自主地偏向於弱者了。

 孟武棟聽得心煩,急眉赤臉地罵了幾句,紫蓉和兩個孩子立即嚇得縮成一團,楚楚可憐,哭爹喊娘地求老天爺開眼為他們洗清冤屈,讓村裡人心中的天平又偏移了一些。

 秋華年冷眼看著紫蓉,事情這麼發展下去,他們似乎只能吃下這個悶虧,不輕不重罰一罰紫蓉。

 但秋華年不想退讓。

 他要丁對丁卯對卯地把帳算清楚,否則以後還不知道有什麼在等著。一步退就會步步退。

 “那就聽大家的,我們把事情說開吧。”秋華年上前半步,抓住紫蓉的手腕。

 “說別的之前,你不如先解釋一下,自己身上的釵環是哪裡也值個幾兩銀子,你們這一家‘孤兒寡母’本事真是不小啊。”

 “……”

 秋華年的提問聽起來八杆子打不著,但卻抓住了村裡人的好奇心。

 是啊,紫蓉家之前都窮到找人借米糧了,大冬天的是從哪裡發的財?

 紫蓉早就想好了說辭,哭哭啼啼地說,“釵環和胭脂水粉當然是我夫君買的,怎麼,兩口子的事還要我給外人證明?”

 秋華年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你不是白彥文的妾室嗎?你和他算兩口子,把嫡妻放在哪裡?”

 紫蓉的臉一下子白了,她沒料到秋華年居然知道這個。

 之前白彥文身邊的管事範七來秋華年家請人,紫蓉忐忑不安地打聽過,知道範七隻是來請漳縣的秀才去擷芳園赴宴,才鬆了口氣。

 在她想來,宴會第二日白彥文就離開了漳縣,根本沒有時間與杜雲瑟一家深交,也就不會暴露自己的秘密。

 她提心吊膽安分了一陣子,一直沒聽到自己在外面做妾的事在村裡傳開,終於徹底放心。

 紫蓉以己度人,她想如果秋華年家知道自己的底細,肯定會大肆宣揚,遲遲沒有動靜,那一定是不清楚。

 沒有隱患後,紫蓉又抖擻起來,出於嫉妒和不甘時不時給秋華年家找找麻煩。

 她萬萬沒想到,秋華年居然知道這麼多她的事情,之前只是一直看著她跳騰沒說而已!

 “白彥文早因得罪欽差被遣返回京了,你的意思是,他專門派人來杜家村給你送了東西?”

 “之前不聞不問,幾個月後,突然想起來給一個被休棄的小妾,和因為犯錯被過繼給旁支的庶子庶女送東西?”

 秋華年勾起唇角,放緩語氣,“當然,我也不是懷疑你們的‘郎情妾意’,但我看你的釵環像是縣裡首飾鋪子的樣式,不像是京中的,你要不再仔細給它們想一個來歷?”

 這“郎情妾意”四個字,聽起來當真是諷刺。

 為了不讓莊寡婦為難,秋華年之前一直沒有把紫蓉是京城富商妾室的事情告訴別人。

 紫蓉母子三人早已和他們撕破了臉,但莊寡婦的面子和情分秋華年還是念著的。

 紫蓉當初不明不白領回來一個男人非要成親,擺了酒席後便一走了之,多年不曾回家,莊寡婦承受了很多風言風語。

 為了女兒的名聲,莊寡婦這些年編了不少小謊話,讓鄉親們相信紫蓉只是太忙了所以才不回來的。

 若是被村裡人知道紫蓉當初要死要活是跑出去給富商做妾去了,莊寡婦的臉真沒地方擱了。

 這年頭正經的非奴籍、非樂籍的人家的女兒和哥兒,都已做妾為不恥,妾不過是好聽一些的奴的叫法,是好好的自甘下賤。

 “真的假的?好好一個閨女,怎麼會……”

 “我記起來了,當初紫蓉男人在村裡擺酒席,連堂都沒有拜,當初還猜他可能是要回自己家後再辦一場,現在看來……”

 “玉釧姐弟天天在村裡擺小姐少爺的譜,原來是被過繼出去的庶子庶女。”

 “華哥兒不像是說虛話的人……”

 莊寡婦抖著嘴唇嘶啞地說,“華哥兒,華哥兒你別亂說話,就算你惱了我們,可、可女子的名節是最重要的,兩個孩子也還要做人——”

 “嬸子,我說的是實話,何來亂說?”秋華年淡淡地打斷她。

 對莊寡婦,秋華年覺得她可憐,但也不會聖母般一味原諒,做錯了事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當面揭開紫蓉的遮羞布就是秋華年對莊寡婦的報復。

 “你要是不信,可以親自問問紫蓉。”

 “紫蓉不承認也沒關係,這件事是我們從縣令口中聽來的,大不了找上縣令大人當場對峙一番。以雲瑟和王縣令的交情,想來他是願意給這個面子的。”

 秋華年看著紫蓉寫滿逃避與難以置信的眼睛,“白彥文這種背景的富商來漳縣,王縣令自然會調查清楚。你們到杜家村不久,我就知曉了你的底細。”

 “之前放任你胡攪蠻纏一直不說,是看在你孃的面子上。”秋華年淡淡地瞥了眼面如死灰的莊寡婦,“只可惜,好心沒好報啊。”

 莊寡婦踉蹌了兩步,秋華年的暗指和鄉親們的議論讓她無地自容,她慌忙抓住紫蓉的衣角,近乎哀求地說,“紫蓉,紫蓉,你快說是華哥兒他們聽錯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都這個歲數了,我丟不起這個人啊!”

 紫蓉被拉扯地心煩,聽到縣令二字,她就知道自己是賴不掉做妾的經歷了,秋華年一家早就在漳縣有權有勢,到處都是關係,嫉妒地她發瘋。

 她煩躁地把衣袖從莊寡婦粗糙如老木的手中抽出,我也是正兒八經納進府的好人家出身的良妾,能過錦衣玉食的主子的日子,誰圖那點虛名當土裡刨食的村婦!”

 “笑貧不笑娼這句雖粗,但誰敢摸著心說不對?”

 “你、你——”莊寡婦沒想到紫蓉居然如此理直氣壯,抬起手軟軟打了紫蓉一巴掌,跪在地上哭嚎道,“我對不起老杜家的列祖列宗啊,我怎麼把女兒養成了這樣!”

 莊寡婦到底是不捨得,巴掌落在紫蓉臉上時更像是輕飄飄拍了一下,但對從小沒捱過一下打的紫蓉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不過是一個這輩子沒走出過杜家村的野蠻老婦,憑什麼動手打她的臉!

 “你裝什麼呢!當初我帶白彥文回不行,後來看見白彥文的錢,不又同意了?你自己沒見識不長腦子,想不到這種富人不會娶一個鄉下姑娘做正妻,憑什麼怪我?”

 莊寡婦氣得直哆嗦,腦子一熱哭罵道,“那是你當時肚子裡就懷了玉釧!我要是不答應,難道看你生下個不知道爹是誰的孽種被丟到河裡淹死嗎!”

 居然還是無媒苟合,未婚先孕啊……

 一些人開始趕圍觀的孩子和年輕小哥兒,小姑娘回家去,這種髒東西還是別聽為妙!

 玉釧咬著下唇搖搖欲墜,因為弟弟的緣故,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是白府最受寵的小姐,連嫡姐也要避著她的鋒芒,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出身竟會如此的、如此的……

 秋華年對九九投以詢問的目光,九九堅定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想回避。

 杜雲瑟和春生也被外面的動靜吸引出來了,胡秋燕把雲康和春生一起趕去自己家烤火,春生一聽能和雲康一起玩,不再惦記看熱鬧,高高興興走了。

 秋華年冷眼看著內訌的紫蓉和莊寡婦,沒有忘記高粱飴方子的事。

 “既然你說不出你的釵環和胭脂水粉是哪裡來的,就由我來提個醒吧。”

 “你在打聽白彥文的消息時,搭上了縣城調料鋪子老闆衛德興的線,將你娘從我家偷看去的高粱飴做法賣給了他,你買首飾、買胭脂和買肉的錢都是從他手裡來了。”

 “怎麼樣,記起來了嗎?”

 “……”

 紫蓉辨無可辯,身上的遮羞布被揭開,此時就算她再想裝可憐顛倒黑白,也不會有幾個人信了。

 杜家村的民風相對淳樸,趙氏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紫蓉連“笑貧不笑娼”都說出來了,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來的?!

 “居然還能偷方子賣?我之前怎麼沒想到過?”

 “呸,快別想了!祖祖輩輩住在一個村子裡的鄉親,哪能幹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不怕半夜祖宗託夢劈死你?”

 “華哥兒家對莊寡婦夠好的了吧,春耕和秋收時,那騾子每家人只准免費借半日,只有莊寡婦想什麼時候借就什麼時候借,九九還經常幫她幹活。”

 “我看這事肯定是紫蓉攛掇的,不然莊寡婦早不賣晚不賣,偏偏等到這個時候賣。”

 “不管是不是被人攛掇的,反正方子肯定是從她嘴裡說出去的。”

 ……

 寶仁冷下臉,按規矩問莊寡婦幾人,“華哥兒說的事你們認不認?認了,就賠禮賠錢,不認,就這麼耗著,耗到你們在村裡待不下去的時候。”

 紫蓉冷笑一聲,丹紅的長指甲撥弄著青絲,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莊寡婦從地上半爬起來,急急忙忙對秋華年辯駁,“華哥兒,我不是有意要賣你的方子的,當時、當時那個衛老闆只是問我你平時是怎麼做高粱飴的,我想他聽一聽也學不會,家裡、家裡快一個月沒吃飽過飯了,我就、就……”

 在秋華年淡漠眼神的注視下,莊寡婦的聲音越來越磕巴,最後全堵在了嗓子裡。

 秋華年冷著眸子輕笑,“這話,您自己信嗎?”

 “當初紫蓉帶白彥文回不定他就是紫蓉的好歸宿呢?’”

 “故意忽視隱患和壞的結果,以僥倖心理安慰自己,理所應當地獲取利益,這不叫‘有意’,還有什麼叫‘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