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人生那麼多種活法,也無妨夢裡安家......
話起了頭, 接下來就順暢多了。
“既然事實如此,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理性對待吧。境遇這個事情呢, 有時候不由人, 老實說, 我還是想回來, 但既然沒得選,只能去適應了。”
“你也知道, 我一直在為我的小命奔波操心。可能是太惜命了, 我始終覺得,能活著就挺好。管它把我扔在哪, 我都得好好過, 把日子安排起來, 今天要比昨天好, 明天得比今天更好, 對吧?”
陳琮笑笑,還是沒說話, 但看錶情,是認同的。
挺好, 這談話氛圍她喜歡。
最後的話,肖芥子說得磕絆, 但也認真:“那我們就各自好好生活,你知道我的, 我不會讓自己受罪的,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也希望你開開心心的, 你要是……忘了我比較好, 就把我忘了吧。”
陳琮覺得, 她的話都說得挺在理,唯有最後幾句,讓人費解:“為什麼非得忘了你?”
肖芥子低下頭,又去摩挲那塊玻璃面了,虧得玻璃的摩氏硬度高,不然,非被她磨出個凹窩來。
“不忘也行啊,我只是覺得,你終歸是要開始新生活的,得結婚、生孩子。那舊人舊事,能忘就忘唄。”
陳琮差點跳起來:“我爺爺都沒操心我結婚生孩子,你還操心上了?”
肖芥子繼續摩挲玻璃,嘀咕了句:“我也是就事論事,話糙理不糙唄。”
好一句“就事論事”,陳琮恨得牙癢癢,但儘量平心靜氣:“說完了?還有嗎?”
肖芥子搖頭。
其實還有,不過意思已經點到了,她不想再說了:生平頭一次覺得,說話也挺累的,幾句話說完,像打了場硬仗,心裡頭空落落的。
不過,說出來輕鬆多了。
陳琮很乾脆:“行,你說完了,該我說了。”
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手指微微一頓:“你說。”
“我同意你的話,你現在對石蝗的依賴很深,不能到地面上生活,要你來是強人所難。至於我嘛……”
他環顧店內:“我的生活在這兒,又剛接回我爺爺,讓我拋下一切去地下,確實也不現實。”
“我也同意你說的,人不管身處什麼境遇,都應該好好過日子,還得讓日子過得更好。事實上,芥子,我一直也是怎麼做的。”
不管是當初陳天海失蹤,還是前一陣子和她失聯,他心情再鬱郁,也有在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不是嗎?
他伸出手,食指勾住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那根手指,像拉鉤,又像打了個結,就這麼勾著,把她的手拉過來,反手覆握住。
“所以,你說的都沒有問題,我都認同。只有一點。”
“哪一點?”
“我覺得你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咱們大可換一種處理方式。”
肖芥子沒聽懂:“我想得太嚴重了?”
“是啊,你沒聽過這麼一句話嗎,‘除了生死,無大事’。芥子,咱們都活著啊,你沒死,我也沒死,那為什麼硬要去吃生離死別的苦呢?這年頭,異地、異國的大把,那咱們異界,有什麼問題嗎?”
“異界”是什麼鬼啊,肖芥子腦子一懵:“你在胡扯什麼?”
陳琮反問她:“我說的沒道理嗎?我問你,你來這一趟方便嗎?”
肖芥子腦子裡還是一團亂,隨口回了句:“還行吧,不算很方便。”
來這一趟,耗費她好多精力,估計回去之後,得歇幾天。
陳琮沉吟:“是不是因為現在你離我太遠了?那如果我離你近點呢,比如我在魘山附近,那咱們見面是不是會容易點?所以你看,咱們完全可以常見面的。”
肖芥子無奈,她看向陳琮的眼睛,一字一頓:“陳琮,這是夢,是假的。”
陳琮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大拇指輕摩她的手腕,大概是近期手工活做多了,他的指腹有點粗,肖芥子只覺得那一處又癢又酥,手指不覺蜷起。
“假嗎?我覺得挺真實的。”
肖芥子嘆氣:“陳琮,這樣下去,頻次太高,你會以夢為真,對你不好的。”
雖然不至於像當初陳天海那樣被“洗掉”,但整個人渾渾噩噩,思辨力下降,分不清真幻,對他總歸是不好的。
陳琮無所謂:“以夢為真又能怎麼樣呢?你知道嗎,我今天……”
他指向店外:“我今天從家走到這兒,路上看到的人都是一灘黃油,看得我冷汗直冒,但那叫‘真實’。我見到你不知道多高興,但這反而是假的。真讓我選,我情願做夢,至少開心。”
肖芥子聽糊塗了:“什麼黃油?你怎麼會把人看成黃油?”
陳琮苦笑:“你忘了嗎,我被姜紅燭點過香,雖然救得及時,但祿爺說了,後遺症一定是有的。”
肖芥子瞪大眼睛:“我知道啊,但你的後遺症不該來得那麼快,是不是……”
她驀地反應過來:是因為陳琮在魘山受了傷,看似養好,但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他身體的抵抗力不如從前了。
已經開始發作,那隻會越來越重,即便有緩解的方式,也只是延緩這個過程、沒法改變結果。
肖芥子喃喃:“這可怎麼辦啊?”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覺得內疚:陳琮的那一刀好像還是她給扎的,紅姑點的香,她扎的刀,兩人隔空配合,打的好一齣組合拳,把陳琮給連累了。
陳琮笑著安慰她:“那隻能適應咯,所以我說,以夢為真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未來我的日子也是亦真亦幻的。”
更巧的是,他的石頭裡還是一隻蝴蝶,莊子夢蝶、蝶夢莊子,大概註定他的人生要在虛幻和真實之間遊竄,何必較真呢。
肖芥子完全沒聽清他的話,她還在想“這可怎麼辦啊”。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兩人交握的手,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要麼試試石蝗呢?”
她一個被點過香且錯過了救治的,而今都能安然無恙,石蝗功不可沒。那石蝗能不能用在陳琮身上呢?
陳琮愣了一下:“石蝗不是你的嗎,還能用在我的身上?”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話說得有點亂:“一定能的,我之前也在你爺爺和春十六她們身上用過啊,不然他們無知無覺不吃不喝,能堅持這麼久嗎?石蝗是我的,也聽我的,你也一定可以用,就是石蝗上不來……石蝗也在下頭……”
她蹙起眉頭,覺得自己高興早了。
陳琮忽然冒出一句:“那不就都解決了嗎?”
他示意肖芥子聽他說。
“第一,咱們可以夢裡見面,你過來太辛苦的話,我也可以過去,反正雲南出產的寶玉石多,生意機會也多,大不了在那開個分店。你要是覺得頻次太高對我不好,那少見一次半次也沒關係。”
“第二,現實中咱們也可以見面,魘神廟不見光、又深在山腹,你總還是可以去的吧?那咱們約在那兒,不就見到了嗎?那總不是夢了吧?”
“第三,我本來還擔心我這後遺症,現在不是問題了。等它嚴重到難以控制的時候,我就鋪蓋一卷,找你去。說好的,苟富貴勿相忘,到時候,你可得罩著我,再帶我去看看下頭的稀罕風景。我看完了上頭看下頭的,兩頭不落,也算是賺到了。”
“所以,咱們為什麼要道別呢?這不都解決了嗎?”
都解決了嗎?肖芥子有點跟不上趟,她抽回手,懷疑自己被忽悠了:“你別說話,讓我仔細想想。”
挺聰明的人,怎麼關鍵時刻犯傻呢,陳琮胳膊撐住櫃面,兩手叉在一處,很配合地不說話,腕上皮繩手鍊掛著的鑰匙輕輕磕碰,悠悠微晃。
肖芥子又低頭看玻璃櫃面下的那串珍珠項鍊了。
這串珠子可真漂亮,據說最好的珍珠在沒有亮的黑暗中都能發出溫潤的柔光。
每一顆珠子上都有一個小小的她,唇角微微彎起,一起朝著她笑。
“異界”,真虧得他能想出這種詞來。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少見,總好過不見啊。她原本以為,自己跟陳琮、跟地面之上,是要永遠隔絕了,雖然努力讓自己想開些,但始終有一種被切斷了來路的悲愴感,甚至一度共情了假陳天海,覺得但凡有機會“回到故鄉”,她怕是也會不擇手段——而今峰迴路轉、失而復得,她可太滿足了。
還有,陳琮被點香,本來也是無妄之災,她能幫到他、幫紅姑做些彌補,不是很好嗎?
她想了又想,覺得這個解決方式,好像是比自己的“道個別”要好:雙方都滿意,都不委屈,那……確實是能達成一致。
可是,不想這麼快承認他的法子更好。
她咬著嘴唇,努力把快要溢出來的笑意抿回去,伸手去點玻璃面下面的珍珠項鍊:“這個給我吧。”
陳琮擰轉玻璃櫃側面的鑰匙,抽出展示屜:“有些人,也不知道是來道別的,還是來打劫的。跟我說話,一直盯著珍珠看,我還以為是情緒低落,原來打這主意呢。”
邊說邊把那串項鍊托出來。
肖芥子撲哧一笑:“這個小氣勁,我戴戴嘛,我又戴不走。”
她伸手去接,陳琮側身避開:“腦袋過來就行,伸什麼手啊。”
肖芥子身子傾過來,雙手儘量把頭髮攏起:“這樣嗎?”
陳琮嗯了一聲,雙手各拈住珠鏈的一個端頭,小心將項鍊攏過她的脖頸。
她的頭髮攏得不緊,有小蓬的細髮帶著頸後的微溫,紛落地拂在他的小臂上,不知道怎麼形容,像柔軟和細小的花瓣依捱過來,也像小時候躺在樹底,閉著眼睛聽頂上密密疊疊綠葉的細碎聲響,整個人安靜到無慾無求。
戴好項鍊,他幫她把兩邊垂落的長髮拂到耳後,低頭時發現,她頭頂染過發的地方,新長出的髮根,是黑色的。
真好,她再也不會為小命操心了吧,也許未來,她還會為活得太久而感到膩味呢。
肖芥子抬起頭來:“好看嗎?”
好看,這是串古董的野生海珠,顆粒都不算大,但珠層厚實、皮光好,上百年過去了,依然瑩潤生光,嫻靜又溫柔——肖芥子其實更偏靈動和俏皮,但戴上這項鍊,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多少壓了點她的跳脫,多了幾分寧謐的調調。
陳琮正要說話,忽然覺得,外頭的光影有變化。
兩人一起朝店外看去。
外頭原本是濃重的、墨一樣黑的夜,現在,那黑裡漸漸裹攪進一種暗紅,暗紅色的明度由濁而輕,形狀像漩渦,像焰頭,也像尖細和繞曲的花瓣。
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聲:“天要亮了。”
原來夢裡的“天亮”是這樣一種魔幻又龐雜的過渡嗎?還有,天要亮了,一夜過得這麼快?
陳琮自她的語氣裡聽出了趕時間的意味:“不急著走吧,我還能再睡會。”
肖芥子低頭去摘項鍊:“不是睡的問題,我現在看到太陽頭暈。”
陳琮反應過來:“別摘了,戴著吧,反正帶不走。下次我去見你的時候,給你帶過去,下次是哪天?”
也行,肖芥子邊把項鍊的卡扣摁緊邊往外走:“那,下個月一號吧。”
***
推開店門出來,暗紅色有向胭脂紅過渡的架勢。
門口有一級臺階,肖芥子幾乎是蹦著下去的,又回頭問他:“你不送我嗎?”
陳琮倚住門邊,笑著搖頭:“不送,我看著你走。我這個人,喜接不喜送。”
那也隨便他,肖芥子朝他擺擺手,輕快地一溜小跑,那根蛛絲在漸明的光暉裡微漾。
陳琮一直目送。
他看到,肖芥子走出去一段之後,驀地又轉過身,向著他飛跑過來。
陳琮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他大步迎上去,兩手張開,下一秒,肖芥子結結實實撲進他懷裡,陳琮抱住她,幾乎把她抱離了地面,連退了兩步才站定。
肖芥子笑得收不住。
陳琮說她:“你這跑來跑去的,待會曬到太陽,又該頭暈了。”
肖芥子無所謂:“待會我再跑快點唄,我就是想跟你說……”
她頓了會,抬頭看他:“陳琮,認識你,真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了。”
陳琮說:“我也是啊。”
她回來了,把他的爺爺也送回來了,幫他抹去點香的隱憂,來日還會帶著他看地下的風景,這比他生日時許的願還要更圓滿,圓滿得多。
陳琮低下頭,去吻她的嘴唇。
肖芥子頭一低,飛快埋進他懷裡,躲開這一記,笑著含糊:“下次吧,見面了再說。”
忽的又仰起臉,手指戳上他肩頭:“我專戳呢,哪邊來著?”
她總是不記得,戳的是左肩右肩、哪個位置。
陳琮也懶得去提醒她了:“隨你,愛哪哪,反正也沒別人來蓋戳了。”
肖芥子咯咯笑:“走了!一號見。”
胭脂色漸漸亮成了橘紅色,彷彿烈焰在暗裡竄動,這一次,她果然跑得飛快,頭髮在風裡飄著,也可能並沒有風,她跑著跑著,就有了風。
陳琮一直看著,忽然想起了什麼:“哎,芥子,神棍讓我……”
在魘山分別的時候,神棍拜託過他:“小琮琮啊,小結子這一去,一定大不一樣,魘神嘛畢竟。要是你有機會見到她,務必幫我問問我那兩個朋友的事,她的看法,絕對有參考意義。”
他怎麼就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下次吧,下次再幫神棍問。
……
轉身進店的時候,陳琮無意間抬頭,看到“琮”的那塊店招上,停著那隻蝴蝶,雙翅微開,在漫天橘色焰暉的映照下,分外絢麗。
陳琮問它:“你說,這些是真實的呢,還是隻是你給我造的夢呢?”
蝴蝶沒搭理他,頓了頓,自店招上急掠而起,身為蝴蝶,沒點蝴蝶的翩然自覺,倏地滑盪出去,好像一顆斑斕的流星。
陳琮哈哈一笑,推門而入。
是夢的話也無所謂,希望這夢別醒吧,人生那麼多種活法,也無妨夢裡安家。
***
陳琮是被嘈雜聲吵醒的。
一抬頭,最先見到的是小宗。
她一手攥著油條,另一手捧了杯豆漿,納悶地看他:“老闆,你睡覺為什麼不去房裡睡,要趴在這兒,身邊還放一根燃到頭的蠟燭?還有,你今天氣色怎麼這麼好?看起來這麼慈悲為懷?”
往常她遲到,陳琮能揪住她牢騷半天,今天奇了怪了,他好像一點都注意到,而且,脾氣好得彷彿昨夜成了佛。
陳琮嘻嘻一笑,看向店內。
老王已經到了,正拿小撣子拂拭玻璃櫃面,陳天海也在,正笑呵呵地從提兜裡往外拿保溫盒。
這是給他送早飯來了。
陳琮先招呼老王:“那根古董海珠鏈,幫我包起來,包仔細點,送人。”
又順勢接過陳天海手裡的餐盒,眼睛卻瞥向小宗:“你對我好點吧,珍惜大家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
小宗說話,歷來百無禁忌:“怎麼著,你要上天?”
陳琮打開粥盒蓋,又去接陳天海遞來的勺:“差不多。”
上天入地嘛,都差不多。
陳天海做飯手藝不行,粥倒是熬得濃稠,油炸菜角應該是路上買的,通體金黃,樣子也乖巧,胖嘟嘟的,讓人很有食慾。
果然,陳天海指菜角:“這個好吃,好多人排隊,你嚐嚐看。”
陳琮嗯了一聲,大口咬嚼,飯到中途,“啊”了一聲,撇下咬了一半的菜角:“快,筆,遞給我,還有紙!”
陳天海不明所以,但還是趕緊撕了張便籤、連帶著筆一起遞過來。
陳琮想了好一會兒,在便籤紙上飛快記下一串電話號碼。
陳天海問他:“客戶電話啊?”
陳琮敷衍似地應了一聲。
這是肖芥子讓他記下的號碼,說是電話那頭的人,能對付顏老頭。
他把便籤紙壓在一邊,繼續用餐,但心不在焉,幾次去瞥那張紙,到末了,連飯也忘記吃了,空攥著勺柄發怔。
顏老頭說過,保持現狀,一切都風平浪靜。但如果出狀況,是一定會有死傷的,還不止一個。
這個電話,他是撥、還是不撥呢?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