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美人計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張哲翰很多晚上都在斯托爾滕的門房裡下棋,一邊聽他講授那些作為特工必備的技能。斯托爾滕就像個老師,把密寫、化裝、跟蹤與反跟蹤一樣一樣都傳授給了他,並且對他說,你會比你老子更出色。
張哲翰嘆了口氣,說,你是想讓我死得比他更慘。
那你就更要專心跟我學。斯托爾滕說,這些本事在關鍵時候會救你的命。
張哲翰問,你也是這樣教他的?
斯托爾滕搖了搖頭說,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帶進了這個行當。
張哲翰閉嘴了。他在斯托爾滕的臉上看到一種難言的表情——他那兩隻眼睛裡黑洞洞的,裡面看不到一點光芒,就像骷髏上的兩個窟窿。
有時候,斯托爾滕也會帶他去聽場戲、泡澡堂,去日本人開的小酒館裡喝上兩盅。斯托爾滕說,幹我們這行的,站到哪裡就得像哪裡的人。
張哲翰好奇地看著他問,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心甘情願跟你幹這行?
斯托爾滕不假思索地說,為了你的子孫後代。
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完酒,斯托爾滕帶著他來到四馬路上,指著一家日本妓院,問他去過沒有?張哲翰搖了搖頭,心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這種地方。斯托爾滕卻拉住他說,那得去試試。
張哲翰一下掙開他的手,睜大眼睛瞪著他。
斯托爾滕笑了,說,你是郵差,你就得像個郵差。
張哲翰說,可我不是嫖客。
斯托爾滕的臉沉下去,說,需要你是嫖客的時候,你就得是一個嫖客。
張哲翰沒理他,扭頭就走。
斯托爾滕又拉住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會兒,一指街對面的餛飩攤,說,那你去吃碗餛飩。
說完,他兩手一背,就像個老嫖客一樣,轉身哼著小曲搖搖晃晃地進了妓院。
張哲翰一碗餛飩吃得都糊了,總算見他出來了,還是揹著雙手,哼著小曲,樣子比嫖客更無恥。斯托爾滕在張哲翰對面坐下,自顧自叫了碗餛飩,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來說,走吧。
張哲翰走在路上,忽然說,這就是你的革命?
斯托爾滕不吱聲,一直等回到郵政局的門房裡,插上門,拉上窗簾,他才像換了個人,從耳朵眼裡挖出一個小紙團,展開,划著火柴烤了烤,仔細地把上面顯出來的字看了兩遍。
張哲翰一直盯著他看,等他又劃了根火柴燒掉紙條後,遲疑地問,你是去接頭?
斯托爾滕還是沒理他,轉身走到水盆邊細心地洗乾淨雙手後,才冷冷地說,這本該是你的工作。張哲翰一愣,說,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
說清楚了還叫地下工作嗎?斯托爾滕扭過頭來,忽然咧嘴一笑,說,妓院是個好地方,不要嫌它髒。說著,他慢慢地走過來,想了想,又說,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了,有時候只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張哲翰的第一個女人叫寧妮。斯托爾滕把她帶到張哲翰家裡,說這是他從鄉下逃難來的親戚,日本人要在那裡造炮樓,就燒了她的村莊、殺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來的活口。斯托爾滕對張哲翰說,讓她給你洗洗衣服、燒燒飯吧,你得有人照顧。
張哲翰說,還是讓她照顧你吧。
什麼話?斯托爾滕看了一眼這個叫寧妮的女人,說,我都能當人家爺爺了。
斯托爾滕說完就走了。
寧妮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張哲翰,只顧抱緊了手裡的包袱,好像裡面藏著比她性命更寶貴的東西。
張哲翰坐著看了她很久,一句話都沒說,站起身,拉開門就去了郵政所的門房。他死死地盯著斯托爾滕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問,你老實回答我,她到底是什麼人?
斯托爾滕神態平靜,不慌不忙地擺開棋盤,在一頭坐下,說,我說過了,她是個苦命的人。
張哲翰站著沒動,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斯托爾滕笑了,但笑容一閃即逝。他抬頭看著張哲翰,說,她真是個苦命的人。
斯托爾滕是在下棋的時候說出了實情,他根本不認識寧妮的父母,只知道他們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隊的政委,兩人成親還沒滿月,腦袋就讓日本憲兵砍了下來,至今仍掛在松江縣城的城門洞裡。斯托爾滕嚴肅地說,就當是給你的任務,你要好好對她。張哲翰沒說話,一盤一盤地跟他下棋,一直到斯托爾滕連著打了個好幾個哈欠,催他該回家了:現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張哲翰並沒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愚園路一直逛到巨籟達路,站在馬路對面望著四明公寓二樓的陽臺。此時,那個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馬路上只有一個纏著紅頭巾的印度巡捕遠遠地走去。張哲翰望著那個黑洞洞的窗戶,儘管他知道伊曼早已不知去向,現在203室裡住的是一對年邁的猶太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