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自由和遠遊(第3頁)
古語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曾是遠古水神避暑行宮之一的淥水坑猶在,可那座太陽宮卻不知所蹤,據說是徹底打碎了。
顧璨凝神望向那座歇龍石。
山上並無任何一條疲憊蛟龍之屬盤踞。
但是禁制一開,氣象橫生,山水交接處,似有濃稠狀異物從岸上流淌入海,芳香撲鼻極遠。山上偶有一點靈光綻放,稍縱即逝,似有顆顆寶珠墜落石縫間。
柳赤誠笑道:“怕什麼,湊近了去看啊,我師兄都殺進淥水坑了,又有我在旁護道,你到底怕個什麼?你應該想著怎麼將此物收入囊中啊,別忘了咱們白帝城彩雲間,有那黃河之水天上來,更有那鯉魚跳龍門的壯闊景象,你小子若是搬了此物過去,作為歇腳地,多少水族會念你的大道恩情?”
顧璨說道:“遠觀即可,一件身外物,貪圖所謂的香火情,只會耽誤我修行。”
柳赤誠無奈道:“你看那修行路上,多少得道之人,也仍是會揀選一兩事,或醇酒或美人,或琴棋書畫,用來消磨那些枯燥乏味的光陰歲月。”
顧璨說道:“那就等我得道了再說。”
柴伯符小心翼翼說道:“似乎無人看管這座歇龍石,那麼些天材地寶,天予不取?”
山澤野修出身,如果見了錢都不眼開,那叫眼瞎。
何況柴伯符修行水法大道,腰間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以及上邊懸掛著的一長串玉佩、瓶罐,也都是沒有機緣獲得一隻龍王簍的替代之物。
柳赤誠推了柴伯符一把,笑眯眯道:“龍伯老弟,你去,顧璨帶來的福緣,我卯足勁開的門,你輕鬆撿寶,事後如何分賬,顧璨說了算,都是老朋友了,想必顧璨不會虧待了你。”
柴伯符悻悻然,三人一起,他膽氣很足,畢竟靠山是那白帝城,可若是自己單獨一人,他可不敢登上什麼上古遺址的歇龍石。
顧璨說道:“去吧。”
柴伯符膝蓋一軟,結果被柳赤誠抓住脖子,隨手一丟,砸在那歇龍石之巔。
抖落一身塵土碎屑,柴伯符頭皮麻煩,老子哪怕是元嬰之時,也只敢嘗試著去捕捉一條小蛟小虯之類的,這會兒直接掉入一處蛟龍老巢,算怎麼回事?
話是這麼說,少年面容、身段的龍伯老弟,循著一粒寶光的轉瞬明滅痕跡,一個餓虎撲羊,躍出十數丈,從石縫間刨出一顆棗核大小的寶珠,柴伯符愣在當場,雙手使勁一搓,搓去那顆寶珠的些許汙垢塵土,輕輕呵了一口氣,以水法牽引寶珠靈光,頓時綻放光芒,四周水氣瀰漫,沁人心脾,柴伯符凝神端詳手中異寶,神色雀躍,喃喃道:“果真是虯珠,品秩極高,賣給帝王做冠冕,一顆穀雨錢打底!若是作為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女修們多半願意掏兩顆穀雨錢。如果來個十數顆,打造那水法重寶‘掌上明珠’手串,聽說最被上五境的女仙青睞……”
遠處柳赤誠嘖嘖道:“好一招餓狗吃屎,就是瞧著噁心了點。”
柴伯符開始大肆搜刮山中寶珠。就連那山崖不同地段的石材質地,都一一叩擊過去,仔細確認了一番。
顧璨說道:“野修道路不好走,其中艱辛困頓,不足為外人道。”
柳赤誠笑道:“這是同病相憐?”
顧璨搖頭道:“在說個事實。”
柳赤誠問道:“事後分賬,多分點給龍伯老弟?”
顧璨還是搖頭,“半點不給。”
柳赤誠哈哈大笑。
顧璨問道:“既然有那海上仙師能夠憑藉山上秘術,尋覓歇龍石求橫財,現在禁制一開,會不會很快有人趕來?”
柳赤誠笑道:“多半是有的。”
顧璨聞言後御風去往歇龍石。
柳赤誠與他並肩而遊,三千多年前,蛟龍之屬,還是司職風調雨順、水旱豐歉的顯赫存在,會去往大陸,播雲布雨,歸來之時疲憊不堪,往往在此半途休歇,納涼驅暑,修養精神。動輒有千百條疲龍盤踞其上。不過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師兄見過。”
顧璨說道:“道家有部《太上洞淵經》,曾經詳細記載了一百一十六位龍王之名,以及各自職責所在、所具神通。”
柳赤誠點頭道:“六月六,市井百姓曬伏,龍宮也會曬龍袍。世間各處水府的龍女,往往會選擇在這一天上岸,揀選情郎,多是露水姻緣,運氣好些的男人,還可以入贅龍宮。可惜嘍,如今世人再無此豔福。”
顧璨問道:“歇龍石不會開了門,就任由外人予取予奪吧?”
柳赤誠搖頭道:“當然不可能,淥水坑會專門讓一位捕魚仙駐守此地,玉璞境修為,又近水,戰力不俗,只不過有我在,對方不敢妄動。再者這些寶珠、龍涎,淥水坑還真看不上眼。說不定還比不上岸上一些靈器品秩的奇巧物件,來得討喜。淥水坑每逢百年,都會舉辦避暑宴,這些水中之物,淥水坑恐怕早已堆積如山,時日一久,任其珠黃再捨棄。”
兩人飄落在歇龍石一處山崖頂部,顧璨蹲下身,伸手觸及岩石,儘可能熟悉此處地理。
柳赤誠感慨道:“把這個世道想得簡單了,人心人性,單薄如白紙,也就那麼回事。可要想得複雜了,就是自討苦吃,學問無窮盡,以有涯求無涯。你學誰不好,非要學他陳平安。”
顧璨說道:“這個世道,一個柳赤誠十個柳赤誠一百個柳赤誠,都是一個鳥樣,但是有沒有他,大不相同,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柳赤誠不願與顧璨過多評價陳平安,容易被記恨。
柳赤誠突然笑道:“有撥仙師大駕光臨,呦呵,還有兩位漂亮姐姐。”
顧璨瞥了眼柳赤誠。
柳赤誠譏笑道:“他孃的這要是還有那萬一,我以後每天給龍伯老弟做牛做馬!”
而那個龍伯老弟,還在山上四處尋寶,勤勤懇懇,卻註定一顆雪花錢掙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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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姜尚真,這玉圭宗新舊兩位宗主,聯袂離開山頭,來到了桐葉洲中部的大泉王朝邊境。
雙方都遮掩氣息,落下身形後,徒步走向那座狐兒鎮附近的客棧。
荀淵嘖嘖道:“竟然願意自去一尾。異哉。”
姜尚真懊惱道:“不曾想浣溪夫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沒能瞧見,罪過罪過,該死該死。”
荀淵說道:“九尾天狐,最是擅長隱匿氣息。早前我一樣沒能察覺,不過大伏書院那邊,是早就發現蛛絲馬跡了的,所以當年君子鍾魁才會到此常駐。”
姜尚真瞥了眼尚在遠處的小客棧,笑道:“野外酒肆有三好,美婦人,酒客少,土釀燒。”
荀淵也流露些許緬懷神色,撫須而笑:“俏寡婦,蒙汗藥,長板凳,小尖刀。”
這兩位新舊宗主,自然都是很有些故事的。
如此興師動眾,一位飛昇境和一位仙人境,同時落腳大泉王朝,當然是為了確定那位浣溪夫人的真實想法。
能夠為我玉圭宗所用,那是最好。所以荀淵才會帶上這個姜尚真。與女子打交道,簡直就是姜尚真打從孃胎起就有的天賦神通。
荀淵突然改變主意,“我先去大泉京城。”
姜尚真無所謂,在老宗主縮地山河之後,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走出去沒幾步,就烏雲密佈,下起了淅瀝小雨。
撐傘而行。
行走之間,身上法袍寶光流轉,換成了一件青衫樣式。
讀書人,豔遇多,不騙人。
店外懸掛著破舊招子。
姜尚真有些懷念那座藕花福地了。
不知好友陸舫如今是否解了心結。
一個坐在廚房簾子門口的老駝背,正在抽旱菸吧唧嘴,瞧見了進了屋收著傘的客人,老人眯了眯眼。
一個瘸拐的年輕人正在擦桌子,有些訝異外頭那條土狗的打盹兒,嘀咕了句客人到了,也沒個報信,真可以宰了燉肉。只是瞥見客人手中的油紙傘,再看了眼外邊的朦朧雨幕,又罵了句這變臉的天氣。面朝客人,年輕人立即換了一副笑臉,“這位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宿?咱們這兒的青梅酒,烤全羊,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價格公道,只是酒分三種,喝了半年釀不虧,喝了三年釀不想走,喝了五年釀,天下再無酒。”
姜尚真直接要了一罈五年釀,一隻烤全羊,若有佐酒小菜,每樣都來上一碟。
年輕夥計眉開眼笑,
老駝背掀開簾子去了灶房。
在店夥計拎酒上桌的時候,姜尚真笑問道:“聽說你們這兒不太平,小鎮那邊有髒東西?”
店夥計愣了愣,記起好些年前的那段歲月,笑道:“客官是說狐兒鎮啊,沒啥髒東西了,如今安穩得很。再說邊上就是掛甲軍鎮,陽氣多旺的一地兒,所以當年狐兒鎮鬧鬼,也沒死個人。客官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伸手指了指自己,說道:“瞧不出來?”
年輕人試探性道:“不缺錢?”
姜尚真笑道:“我是山上修道之人,哪裡有妖魔作祟就往哪去。”
年輕人眼睛一亮,“修道之人?會神仙法術?會不會穿牆術,不如現在穿一個試試看?”
姜尚真摸了摸額頭,說道:“仙家法術,不宜顯露,法不輕傳嘛。”
年輕人頓時沒了興致。
屁話一通,等於沒講。
何況年輕人還真沒見過自個兒往臉上貼金的神仙。
這傢伙瞎扯可以,敢不付賬,一刀砍死你。
姜尚真問道:“客棧掌櫃呢?”
年輕人越看那傢伙越像個坑蒙拐騙的,已經開始盤算對方身上那件衣服能典當多少錢,嘴上說道:“老闆娘今早就去了狐兒鎮,還沒回呢。那邊有廟會,熱鬧,不過這鬼天氣,估摸著老闆娘今兒會早回。客官要是住店,準能見著。”
酒足飯飽後,姜尚真打著飽嗝,輕輕拍打肚子,轉頭望去。
門口那邊有個美婦人,從狐兒鎮借了把油紙傘,一路小跑回來,身穿團花黃底對襟衫子,腳踩一雙繡花鞋,正在門檻上刮掉鞋底泥土。
姜尚真招手道:“九娘九娘,這兒坐。”
婦人疑惑道:“我們認識?喝過酒的客人,如你這般模樣好看的,我可都記得。”
姜尚真笑眯眯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九娘,我跟陳平安是好兄弟。我叫周肥。”
婦人笑眯起眼,一雙水潤眼眸,狐媚狐媚的,喊了聲周大哥,她快步跨過門檻,將油紙傘丟給遠處的店夥計,自己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周大哥好生見外,該喊一聲弟媳婦的。”
沒有的事,大可以隨便掰扯。真有的事,往往藏在心頭,自己都不願去觸碰。
姜尚真微笑道:“終究還是不如九娘‘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