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第2頁)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顆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沒有想到你那麼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一旦霜降得手九顆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顆穀雨錢,只缺一顆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只差一顆小暑錢,是死,哪怕只差一顆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顆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顆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顆小暑錢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麼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麼神仙眷侶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只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只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繡帕,洩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麼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嗎?”

 那頭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讚歎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顆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白髮童子輕輕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白髮童子問道:“萬一?”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白髮童子開始圍繞著行亭遊蕩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開始與年輕隱官推敲細節道:“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麼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麼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它能夠藏在金丹劍修邊境的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們,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修士,去鳩佔鵲巢。”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白髮童子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懸佩斬勘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白髮童子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顆穀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勺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它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白髮童子神色悽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斬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遠處臺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捨。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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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採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繫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宗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採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採的嫡傳。

 酈採自認不比那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復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只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真正的隱患,在於酈採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酈採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眾多劍修當中,罵年輕隱官最多、罵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採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採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只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採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只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採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

 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採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櫃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採取走。”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係,只管拿走,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二掌櫃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去別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鬧得沸沸揚揚,丟盡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板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櫃咋還不露頭?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麵皮,把自己折騰得花裡花俏的,在偷偷殺妖?”

 酈採大笑,“酈姐姐?二掌櫃教你的?”

 桃板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麼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酈採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麼好喜歡的。”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酈採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曾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麼還?又能怎麼還?

 少年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宗弟子了?”

 酈採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櫃。“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互不耽誤。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少年點頭,是個辦法。

 酈採最後帶著少年少女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採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衝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麼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

 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

 酈採醉眼朦朧,斜靠窗戶,醉死老孃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別。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寶不多,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那一身劍意的酈採,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採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麼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你要是再這麼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報仇。”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櫃,見到了酈採,與這位女子劍仙彎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迴盪。

 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採一直不管,那麼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只要下山遊歷,就要死。

 酈採攤開手,少年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酈採笑道:“師父不管這些,只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劍仙。”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酈採一拍少年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我酈採的嫡傳,就算只是箇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