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第3頁)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檯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孃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孃斜靠櫃檯,嗑著瓜子,“如今怎麼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孃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麼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婦人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傢伙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唸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婦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檯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婦人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她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

 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很多年過去了。

 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麼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麼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都不一樣。

 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

 婦人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賬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婦人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罈,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漢子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孃倒了酒,重新靠著櫃檯,看著那個小口抿酒的漢子,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

 黃二孃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了,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裡,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

 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婦人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孃看了他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孃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他,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捨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只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惟待子孫不可寬。

 黃二孃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孃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慫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

 其實沒什麼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

 不過黃二孃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罵人好像不是一個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麼個窮法?老鼠捱餓,都要搬家。蚊蝨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孃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孃丟了一把瓜子砸向漢子。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孃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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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孃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孃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孃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孃。”

 黃二孃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婦人一直看著那個勾肩搭背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如何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睡去,楊家子弟,煩這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檯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麼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麼是用來擱飯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麼,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孃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

 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

 只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裡,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復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些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盪,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傢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