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第2頁)

 朱斂身體後仰,瞥了正屋那邊的老舊春聯,風吹日曬雨淋掛了一年,默默護了門院一年,很快便要換了。

 朱斂說道:“請春聯,在我家鄉那邊還不太一樣,有兩請,春節時分,請春聯上樑,是一請。少爺家鄉這邊,就是如此。只不過我家鄉那邊還有一請,在二月二前一天,請春聯下樑,就是把春聯請下來,請到敬字爐裡邊走一遭,算是功德圓滿了,按照老話說,這些春聯,是請給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種香火,然後得再寫再請一次春聯,這才是護著家家戶戶風水的,還有那福字倒貼,得貼家裡邊,大門那邊是不貼的,福到家門口,終究還不算入了門,有些人家,祖上積德,家風醇正,自然留得住,不過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貼家裡邊。”

 裴錢白眼道:“我小小年紀就遊蕩江湖,四海為家,曉得這些鬧啥子嘛。”

 說到這裡,裴錢與周米粒小聲道:“其實就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

 周米粒使勁點頭,“都這樣都這樣,遊蕩,這個遊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個小江湖,也喜歡遊蕩啞巴湖。”

 周米粒抬起雙手,比劃起來,游來晃去。

 裴錢就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說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也不怕出糗。因為小米粒根本不懂風光和寒酸的分別嘛。

 裴錢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斂說道:“拳不在重。”

 裴錢問道:“有說法?”

 朱斂笑道:“你覺得我對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錢點頭道:“不算輕了。”

 朱斂又問:“那麼出拳為何?”

 裴錢想了想,答道:“講理,掙錢,救她。”

 誰都不瞭解秀秀姐,裴錢瞭解。

 朱斂又問:“禍端在何處?”

 裴錢答道:“作為水神,身在江湖,風氣不正,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一門心思著想著結交豪傑神仙,對於轄境百姓,一地風水,做事也做,可其實全然不上心。”

 朱斂點頭道:“很好。你可以獨自出門走江湖了。”

 裴錢白眼道:“沒有師父的允許,我才不下山出遠門。”

 周米粒點頭道:“外邊的江湖,可兇可兇!”

 隨後端菜上桌,不算太豐盛,米飯沒少做。

 有裴錢在桌上的時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著的,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要擺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剛要下筷子,阮秀便從壓歲鋪子前堂走到了後院,站在門檻那邊,說道:“吃飯了啊。”

 裴錢起身道:“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張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趕緊起身,拎了碗筷,去與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給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飯,用飯勺壓得結結實實,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飯啊。”

 裴錢欲言又止,瞥了眼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那邊來了個一身水運稀薄、金身不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說道:“要是嫌棄那個傢伙,我讓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門口那邊跪著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不用不用。”

 朱斂跟著笑道:“吃飯,先吃飯。”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所在,落魄山霽色峰。

 位於群山最東邊的真珠山,因為太小的緣故,從未動土。

 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

 距離落魄山最近的北邊灰濛山,擁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硃砂山,螯魚背,蔚霞峰,位於群山最西的拜劍臺,再加上新收入的黃湖山。

 落魄山,其實已經擁有總計十一座藩屬山頭。

 落魄山,有些樹大招風了。

 尤其是那個清風城許氏,與落魄山有新仇舊怨,不太消停。畢竟當初清風城看不清形勢,就與大驪劃清界線,轉手出售硃砂山,根本不介意價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之前,清風城也顧不上這點,只是當形勢安穩之後,就開始撓心撓肝了,畢竟一座硃砂山,不是一份什麼可有可無的利益,更擔心硃砂山,會成為年輕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許氏與龍州新刺史魏禮打過招呼,與禮部左侍郎也通過氣,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樞的清貴京官,先後都找過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斂這邊碰了一軟一硬的兩顆釘子。

 朱斂對於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面對對方的主動登山拜訪,十分客氣,可對於藉著祭祀一事順路來落魄山談事情的禮部官吏,就沒那麼熱絡了。

 畢竟魏禮只是公事公辦,關於硃砂山一事,並無偏袒,哪怕礙於顏面,其實只需要讓郡守登山,就算禮數足夠,可魏禮仍是親自登門,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禮部員外郎,不過是郎中輔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開口就說想要去霽色峰祖師堂看看,朱斂也就沒給什麼好臉色了。鄭大風因為這個,笑話了魏檗整整個把月,把魏檗給噁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讓那個禮部員外郎挪位置,真當一洲山君,沒點門路?

 不過朱斂勸阻下來,說有這樣傻子當對手,是好事,得好好養著。

 其實那位大勇若怯的外鄉劍修崔嵬,金丹境瓶頸,照理來說,崔嵬問劍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過朱斂覺得這麼一個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來用,太可惜,一個清風城許氏,還不至於落魄山應付得手忙腳亂。

 將來崔嵬出劍,必須得是元嬰瓶頸、甚至是玉璞境修為才行,務必一劍功成,必須要讓對手死得不明就裡,崔嵬便已經悄然返回。

 當然這裡邊有個前提,崔嵬得真心認可落魄山。

 至於小姑娘元寶的那個說法,最大的錯,錯在何處?錯在還是低估了人心與心氣,真正的一山棟樑,亂世當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對又對在何處?對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將落魄山當做了自家山頭,斷然說不出那些話,不會想那些事。

 朱斂知人心,深也遠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斂管家,山主陳平安便可放心遠遊,不怕晚歸。

 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賠禮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過不是她親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並且給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寶,她覺得這已經足夠誠意。

 至於先前那個老人所謂給了她一門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沒有當真。

 不但如此,她已經寫好了一道可以直達禮部尚書手上的秘密摺子。

 落魄山有一頭黃庭國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隻龍王簍,試圖鎮壓玉液江水神祠,威懾百姓,差點釀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慘禍。

 落魄山管事朱斂,更是一見面便蠻橫不講理,直接出拳重傷了一位有功於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實在送出那道摺子之前,衝澹江同僚水神,奉勸過她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對於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當了。

 但是她如何聽得進去,更何況那頭精怪出身、驟得神位的衝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於某些拐彎抹角的內幕,他更是個局外人。

 阮秀出自龍泉劍宗,是那聖人阮邛的獨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規矩,當真願意為了這種事情,等於是與整個大驪山水律例掰手腕?

 當意外臨頭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這條小鎮騎龍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無淚。

 委實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著家常飯。

 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著一隻碗斷頭飯,還是空碗,飯都不給吃的那種。

 那邊吃過了飯,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餘人都走到了鋪子那邊。

 阮秀在挑選糕點。

 裴錢帶著周米粒站在櫃檯後邊,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個兒太矮,腦闊兒都見不著。

 朱斂坐在一條長凳上,笑著開口道:“市井鬥毆,一拳打在誰身上,有多少疼。與那仙家鬥法,誰捱了一記法寶。其實道理是一個道理,真要計較,道理沒什麼大小之分,貴賤之別。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點了點頭。

 不懂裝懂,懂了其實她也不認可,但是形勢所迫,還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譜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沒有那個“她”幫你們出手教訓自己,哪有現在的事情。

 終究雙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勢壓人。

 背對眾人的阮秀皺了皺眉頭。

 朱斂笑道:“裴錢,帶著小米粒去後邊。”

 裴錢哦了一聲,拍了拍小米粒腦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櫃檯,“我知錯了。”

 裴錢撓撓頭,無奈道:“咋個這麼費勁呢,不就是誠心誠意認個錯嘛,有那麼難嗎?!憑什麼覺得禮數夠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夠了。”

 然後裴錢病懨懨趴在桌上,“我不喜歡這樣。本來多簡單一事,那水神府官吏與小米粒道個歉,說句對不起,不就行了嗎?結果那老嫗也好,官吏也罷,腌臢算計那麼多,不認錯也罷了,一個個歹意念頭橫生,跟一團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嚇唬人,這是幹嘛呢。”

 朱斂笑道:“錯了,這還真就是咱們最強人所難的地方。要是給旁人看了去聽了去,也會覺得咱們是得理不饒人,小題大做,咄咄逼人。而讓你更加生悶氣的事情,是這些旁人的惻隱之心,也不全是壞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於太糟糕的底線所在。”

 裴錢聽得頭疼,悶悶不樂道:“可總不能就這麼鬧大了吧,打殺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麼看待我們落魄山?你都說了外人都會幫著玉液江了。何況我也覺得哪怕這位水神娘娘說不認錯,不至於打死她啊。師父在的話,如怎麼處置呢。”

 朱斂想了想,說道:“大概少爺能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幫著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順吧。對錯是非,不多一點,不少一點。”

 只是有些事情,朱斂就先不與裴錢說了。

 例如牽扯到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甚至更遠的一些內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經悄悄彎下膝蓋,偷偷把腦袋躲在了櫃檯後邊。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在鋪子裡邊,你們誰都看不見我……

 朱斂不著急。

 這一切,也能幫著裴錢修心。

 不然朱斂早就隨著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錢都心中瞭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敵,其實是裴錢的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將那位水神娘娘打爛金身,或者是煉化掉整條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獨活,不是喜歡覺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嗎,那就用自己的道理與大驪朝廷講去。

 換一個更加盡心盡責的江水正神,對於如今的大驪朝廷而言,還不簡單?

 至於一些可能性,尋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擄走,被參了一本,一座山頭就此覆滅,反正只要事情沒有發生,就不是道理。論心論事自古難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