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第2頁)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依舊無一人成功,才說自己得了一份饋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每當三人走到無人處,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鬆。
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那寧府宅子緩緩吐納,更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坐下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託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別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仇無怨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落魄山,就好跟暖樹和米粒兒好好說道說道。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傢伙,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邊,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後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兇它一兇。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麼大妖的膽子那麼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別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
因為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了。
裴錢便算是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說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髮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場遊學。
人更多些,還是人人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只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歲數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然後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沉默聽著,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
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轉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裡邊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說是要她小心收好,師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板栗吃飽。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喚。
只是師父贈送,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裡邊,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麼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傑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採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揹著籮筐,扛著下山的,到了家裡,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然後最後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後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師父身邊,就只剩下這麼一顆了。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裡邊,每次出門,都不捨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
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這一段小故事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先生當時才那麼大,讀過書?識過字?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之得失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遊千萬裡,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要你非要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是我們再瞪大眼睛,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到、不曾知道的。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我問你,那麼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
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小鎮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儒家學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以往學問,讀書人越多,便不夠用了,因為聖賢道理,只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去掙錢養家餬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鬥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後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從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總有很多人,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給我遇見了……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
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別說是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孃家裡了。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矇在鼓裡的傢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也看到了,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
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
崔東山就捱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
她在那城頭上盪鞦韆。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鞦韆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鞦韆沒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盪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鞦韆?”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視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這架鞦韆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鞦韆百丈之內,近身則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鞦韆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