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第2頁)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嘆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後,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沖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淨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後,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云霞瀰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後,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別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裡,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於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於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註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後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麵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麼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僱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後,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傢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僱傭山頭刺客後,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鬱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後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傢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