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勢皆是小事(第2頁)

 一枝光華遍佈流轉的箭矢破空而去。

 被那人左手握住,衝勁極大,那一襲青衫劍仙不得不轉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繃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援牆壁,如一張法網瞬間籠罩住那一襲青衫。

 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過後,皆被那一襲青衫拍飛,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竟是攥住了那一口凌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那也是飛劍,何況只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那人由於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後,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

 右手已經被神通禁錮,左肩再受重創,加上符陣纏身魂魄震顫,這位青衫劍仙就絕無還手之力了。

 隋景澄淚流滿面,使勁拍打養劍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試試看也好啊。”

 可是她腰間那隻養劍葫,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願意策馬前衝,而是她知道,去了,只會給前輩增加危機。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這種冷冰冰的算計。

 隋景澄一咬牙,一夾馬腹,捻出三支金釵,開始縱馬前奔,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說不得還能夠讓他無需分心自己。便自然不會耽誤前輩殺敵脫身了。

 渾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陳平安左手一甩,將那把即將約束不住的手心飛劍丟擲出去,微笑道:“就這些?沒有殺手鐧了嗎?”

 那個以佛門神通禁錮青衫劍仙右手的刺客,沉聲道:“不對勁!哪有受此折磨都無動於衷的活人!”

 陳平安右臂下垂,任由那座符陣覆身。

 一腳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殺陣師。

 這是大隋京城那場驚險萬分的廝殺之後,茅小冬反覆叮囑之事。

 那位矮小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飛劍與挽弓人的飛劍與箭矢,幾乎同時激射向矮小陣師身前之地。

 但是那一襲青衫卻沒有出現在那邊,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那個女子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當場死絕,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傾瀉的渾厚罡氣瞬間炸爛。

 將手中屍體丟向第二枝箭矢,陳平安一跺腳,大地震顫。

 悶哼一聲,那陣師破土而出,出現在魁梧壯漢身後,陳平安隨便一揮手,將那押劍符和其餘幾張黃紙符籙一併打碎。

 然後再次消失了身影。

 一拳洞穿了那位黑袍之內披掛甘露甲的魁梧漢子胸口。

 透過心口後背的左手,剛好五指攥住那陣師的面門,後者整顆頭顱砰然綻開。

 河上黑袍人嘆息一聲,收起了那口飛劍,身形迅速沒入水中。

 只剩下那位能夠以殺業多寡禁錮修士一條手臂的練氣士,身軀頹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縷縷青煙四散而逃。

 飛劍初一十五齊出,飛快攪爛那一縷縷青煙。

 陳平安依舊右臂下垂,肩頭微晃,有些踉蹌,依舊一兩步便掠到了溪澗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處,手中多出一把劍仙,一劍刺下。

 整條溪澗的水流都砰然綻放,濺起無數的水花。

 只是山巔附近,有一抹身影貼著崖壁,驟然躍起,化虹而去。

 陳平安鬆開手,手中劍仙拉出一條極長金色長線,飛掠而去。

 而且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打量。

 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從兩處竅穴掠回陳平安氣府。

 陳平安最後視線落在對岸一處石崖,緩緩走去,“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你不該祭出飛劍的,不然真就給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位雪白麵具黑袍人。

 雙方飛劍互換。

 陳平安左手護住心口,指縫間夾住那把飛劍,對方劍尖距離心臟只有毫釐之差。

 而對方眉心處與心口處,都已經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陳平安雙指捻住的那一口飛劍瞬間黯淡無光,再無半點劍氣、靈性。

 然後迅猛丟擲而出。

 那位猶有一線氣機卻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選擇自盡,炸碎所有關鍵氣府,不留半點痕跡。

 陳平安倒掠出去,飄蕩過溪澗,站在岸邊,收回兩把飛劍,一拳打散激盪氣機的絮亂漣漪。

 劍仙返回。

 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左手拄劍,深呼吸一口氣,轉頭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馬前衝,然後翻身下馬。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沒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笑道:“對方沒後手了。”

 隋景澄這下子才眼眶湧出淚水,看著那個滿身鮮血的青衫劍仙,她哽咽道:“不是說了沙場有沙場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幹嘛要管閒事,如果不管閒事,就不會有這場大戰了……”

 陳平安蹲在水邊,用左手勺起一捧水,洗了洗臉,劍仙矗立在一旁,他望著重歸平靜的溪澗,潺潺而流,淡然道:“我與你說過,講複雜的道理,到底是為什麼?是為了簡單的出拳出劍。”

 隋景澄蹲在他身邊,雙手捧著臉,輕輕嗚咽。

 陳平安說道:“你運氣好,那些刺客的屍體和附近地帶,你去搜羅一番,看看有沒有仙家法寶可以撿。”

 隋景澄破涕為笑,擦了把臉,起身跑去搜尋戰利品。

 約莫一炷香後,兩騎沿著原路離開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陳平安身形微微搖晃,那條胳膊已經稍稍恢復知覺。

 隋景澄臉色好轉許多,問道:“前輩,回去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

 然後隋景澄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盡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需苛求,只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別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麼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穫,可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順著那位青衫劍仙的手指,轉頭望去,她只是痴痴望著他。

 ————

 村落那邊。

 從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

 兩騎緩緩離開,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許久,在看到那位前輩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麼願意教我那麼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灑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位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最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只是灑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座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

 陳平安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麼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別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別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拼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別人活下去,只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下去,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遊路上。

 “前輩,別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只喜歡他,他只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隴上花開春風裡,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斗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嶽,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

 灑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訊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位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以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麼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臺、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灑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灑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鬧鬧,人人和氣。

 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

 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麼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只是願意聽著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