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一十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第2頁)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著腦袋貼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擦拭桌面,沒有心結,也沒有憤懣,就是有些米粒兒大小的憂愁,輕輕說道:“不想說唉,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見過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見過很多人就死在了啞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們,黃袍老祖很厲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誰,我自己也會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將一些屍骸收攏起來,有些,會被人哭著搬走,有些就那麼留在了風沙裡邊,很可憐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沒人記得我,天下這麼多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呢。”

 陳平安身體前傾,以摺扇輕輕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再不說,等會兒我可就你說了也不聽的。”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聲,搖頭晃腦,左搖右擺,開心笑道:“就不說就不說。”

 然後她看到那個白衣書生歪著腦袋,以摺扇抵住自己腦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的很多人,爹孃不教,先生不教,師父不教,就該讓世道來教他們做人?”

 小姑娘又開始皺著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他在說個啥,沒聽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讓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裝自己聽得明白?可是假裝這個有點難,就像那次他們倆誤入世外桃花源,他給那幾頭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詩一首,他不就完全沒轍嘛。

 那人站起身,也沒見他如何動作,符籙就離開窗戶掠入他袖中,窗戶更是自己打開。

 他站在窗口那邊,渡船已在雲海上,清風拂面,兩隻雪白大袖飄然搖晃,她有些生氣,個兒高了不起啊!

 她猶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許兇險,豈不是更顯得她見多識廣?

 她立即眉開眼笑,雙手負後,在椅子那麼點的地盤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錢買了邸報之後,那個賣我邸報的渡船人,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聲,我又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就轉頭對他們笑了笑,你不是說過嗎,無論是走在山上山下,也無論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氣些,然後那個渡船人的朋友,剛好也要離開屋子,門口那邊,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個沒站穩,邸報撒了一地,我說沒關係,然後去撿邸報,那人踩了我一腳,還拿腳尖重重擰了一下,應該不是不小心了。我一個沒忍住,就皺眉咧嘴了,結果給他一腳踹飛了,但是渡船那人就說好歹是客人,那兇兇的漢子這才沒搭理我,我撿了邸報就跑回來了。”

 她雙臂環胸,神色認真道:“可不是蒙你,我當時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丟丟!”

 她害怕那傢伙不信,伸出兩根手指,“最多就這麼多!”

 那人轉過頭,笑問道:“你說時時刻刻事事處處與人為善到底對不對,是不是應該一拆為二,與善人為善,與惡人為惡?可是對為惡之人的先後順序、大小算計都捋清楚了,可是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責罰大小,若是出現前後不對稱,是否自身就違背了先後順序?善惡對撞,結果惡惡相生,點滴累積,亦是一種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氣象,只不過卻是那陰風煞雨,這可如何是好?”

 小姑娘用力皺著臉,默默告訴自己我聽得懂,可我就是懶得開口,沒吃飽沒氣力呢。

 那人笑眯眯,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捫心自問。”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這個樣子,所以有些自責。

 與其他這樣讓人云遮霧繞看不真切,她還是更喜歡那個下田插秧、以拳開山的他。

 好在那人驀然而笑,一個身形翻搖躍過了窗戶,站在外邊的船板上,“走,咱們賞景去。不唯有烏煙瘴氣,更有山河壯麗。”

 他趴在窗口上,伸出一隻手,打趣道:“我把你拎出來。”

 小姑娘怒道:“起開!我自己就可以!”

 她自己躍出窗戶,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便畏畏縮縮抓住他的袖子,竟是覺得站住書箱裡邊挺好的。

 她轉頭看了眼打開的窗戶,輕聲道:“咱倆窮歸窮,可好歹衣食無憂,要是給人偷了家當,豈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魚,你也別想。”

 那人卻說道:“那也得看他們偷了東西,有沒有命拿得住。”

 她眨了眨眼睛,使勁點頭,“霸氣!”

 結果那人用摺扇一敲她腦袋,“別不學好。”

 她抱住腦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

 那人笑道:“這就很好。”

 最後她死活不敢走上欄杆,還是被他抱著放在了欄杆上。

 然後她走著走著,就覺得倍兒有面子。

 好多人都瞧著她呢。

 她低頭望去,那個傢伙就懶洋洋走在下邊,一手搖扇,一手高高舉起,剛好牽著她的小手。

 她然後說不用他護著了,可以自己走,穩當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都瞧見了這古怪一幕。

 一個黑衣小姑娘,雙臂晃盪,仰頭挺胸大步走著。

 腳下欄杆那邊,有個手持摺扇的白衣書生,面帶笑意,緩緩而行。

 小姑娘隨口問道:“姓陳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見你不在身邊唉,去哪兒了。”

 陳平安笑道:“隨便逛逛。裝作差點被人打死,然後差點打壞……沒什麼了,就當是翻書翻到一個沒勁的書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覺得困了,合上書以後再說。”

 小姑娘皺眉道:“你這樣話說一半,很煩唉。”

 那傢伙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擔待些嘛。”

 小姑娘雙臂環胸,走在欄杆上,“那我要吃龜苓膏!一碗可不夠,必須兩大碗,邸報是我花錢買的,兩碗龜苓膏你來掏錢。”

 那人點頭道:“行啊,但是下一座渡口得有龜苓膏賣才行。”

 小姑娘皺眉道:“沒了龜苓膏,我就換一種。”

 話一說出口,她覺得自己真是賊精賊聰明,算無遺策!

 那人猶豫了半天,“太貴的,可不行。”

 小姑娘一腳輕輕緩緩遞去,“踹你啊。”

 那人也慢悠悠歪頭躲開,用摺扇拍掉她的腳,“好好走路。”

 看客當中,有渡船管事和雜役。

 也有那個站在二樓正與朋友在觀景臺賞景的漢子,他與七八人,一起眾星拱月護著一對年輕男女。

 他住著這艘渡船的天字號房隔壁,一樣價格不菲,屬於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顆雪花錢。

 這就是師門山頭之間有香火情帶來的好處。

 呼朋喚友,山上御風,山下歷練,傲視王侯,睥睨江湖。

 一位姿容平平但是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輕女修笑道:“這頭小魚怪,有無躋身洞府境?”

 她身邊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修士點頭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剛好是洞府境,還未熟稔御風。如果不是渡船陣法庇護,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腳下恰好是那江河湖泊還好說,可要是岸上山頭,必死無疑。”

 那漢子輕聲笑道:“魏公子,這不知來歷的小水怪,先前去渡船柳管事那邊買邸報,很冤大頭,花了足足一顆小暑錢。”

 被稱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訝異,“這麼闊綽有錢?”

 那女子掩嘴嬌笑,望向身邊的年輕人,她眼神脈脈含情,一覽無餘。

 其餘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聽到了一句極有學問的妙言佳話。

 幫閒,可就不是察言觀色,幫著將那獨樂樂變成眾樂樂。

 年輕女修又問道:“魏公子,那個白衣讀書人,瞧著像是那小髒東西的主人?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練氣士,反而更像是一位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來,轉過頭望向那個女子,“這話可不能當著我爹的面講,會讓他難堪的,他如今可是咱們大觀王朝頭一號武人。”

 年輕女修趕緊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無奈笑道:“青青,你這麼客氣,是在跟我見外嗎?”

 被暱稱為青青的年輕女修立即笑顏如花。

 她來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親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財有道,單獨經營著春露圃半條山脈,世俗王朝和帝王將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裡,都是豪門府邸、仙家山頭的座上賓。此次她下山,是專程來邀請身邊這位貴公子,去往春露圃趕上集會壓軸的那場辭春宴。

 東南沿海有一座大觀王朝,僅是藩屬屏障便有三國,年輕公子出身的鐵艟府,是王朝最有勢力的三大豪閥之一,世代簪纓,原來都在京城當官,如今家主魏鷹年輕的時候棄筆投戎,竟然為家族別開生面,如今手握兵權,是第一大邊關砥柱,長子則在朝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這位魏公子魏白,作為魏大將軍的幼子,從小就備受寵溺,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年輕天才,在王朝內極負盛名,甚至有一樁美談,春露圃的元嬰老祖一次難得下山遊歷,路過魏氏鐵艟府,看著那對大開儀門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見到你們父子,外人介紹,提及魏白,還是大將軍魏鷹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見你們父子,就只會說你魏鷹是魏白之父了。

 大將軍魏鷹開懷大笑,由不得他不暢快,畢竟春露圃的祖師爺可輕易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嬰老祖的親口嘉獎,認可其修行資質,更是惹來無數朝野上下的豔羨,就連皇帝陛下都為此賜下了一道聖旨和一件秘庫重寶給鐵艟府,希望魏白能夠再接再厲,安心修行,早早成為國之棟樑。

 她與魏白,其實不算真正的門當戶對了。

 兩人最早見到的時候,鐵艟府就有意撮合他們,大將軍魏鷹當著她的面,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只是那會兒春露圃老祖還未下山去過大觀王朝,她爹便不太樂意,覺得一個尚未躋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難測,畢竟成為練氣士之後,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門檻。

 之後隨著魏白在修行路上的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是有望破開洞府境瓶頸,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師毫不掩飾的青睞,鐵艟府也隨之在大觀王朝水漲船高,結果就成了她爹著急,鐵艟府開始處處推脫了,所以才有了她這次的下山,其實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願意。

 她沒有攜帶扈從,在東海沿海一帶,春露圃雖說勢力不算最頂尖,但是交友廣泛,誰都會賣春露圃修士的幾分薄面。

 例如那座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每隔幾年就會去孑然一身,一人一劍去往春露圃僻靜山脈當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卻身邊卻有兩位扈從,一位沉默寡言的鐵艟府供奉修士,據說曾經是魔道修士,已經在鐵艟府避難數十年,還有一位足可影響一座藩屬小國武運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轉過頭,望向站在人群后邊的一位壯碩老者,問道:“廖師父,看得出那白衣書生的根腳嗎?”

 那人原本正在閉目養神,聽到鐵艟府小公子的問話後,睜眼笑道:“聽呼吸和腳步,應該相當於咱們大觀王朝邊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尋常的江湖五境草包,還是要略強一籌。”

 壯碩老者身邊一位面容天然陰鷙狠厲的老嬤嬤,沙啞道:“小公子,廖小子說得差不離。”

 老者冷哼一聲。

 按照雙方懸殊的歲數,給這老婆娘說一聲小子,其實不算她託大,可自己畢竟是一位戰陣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姨仗著練氣士的身份,對自己從來沒有半點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