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第3頁)

 湖君殷侯鬆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麼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扣,例如以種種術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衝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千步外的大劍仙,誰都不願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餘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不要也罷。今天過後,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倖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隨駕城的山水氣運,就當是贖罪了。”

 晏清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後,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氣府靈氣便不穩,握劍之手,更是不穩。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一揮。

 黃鉞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動不動,葉酣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牆壁上。

 而距離範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口幽綠飛劍。

 老嫗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你們最聰明瞭,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你們,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前方,然後瞥見一隻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就不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憑什麼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那幾桶血的,有什麼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

 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

 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嫗,“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後轉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那翠綠衣裙的少女睫毛動了動。

 依舊學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彷彿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牆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後,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酒杯之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可是那些天劫過後,給那城隍廟虔誠燒香、跪地磕頭一遍又一遍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對於許多真相,可能他們絕大多數,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你們某些修士的潔身自好,清淨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麼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後,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雲海天劫,金身碎裂兩截?我當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去,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麼。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言語之中。

 範巍然眉心處響起噗通一聲。

 腦袋如遭重擊,向後仰去。

 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只是瞧著被釘在牆壁上。

 但是那老嫗肯定沒真正的身死道消,因為老嫗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一閃而逝。

 年輕劍仙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那張崇玄署雲霄宮符籙一出,瞬間籠罩方圓數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仍是跑不掉。至於自己大戰過後,已經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籙,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

 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乾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係,老嫗頭頂那盞金冠猶在。

 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老嫗太過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摺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麼,我說什麼就信什麼?那我說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麼劍修,你們信不信?”

 陳平安望向其中一位夢梁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輕輕的負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穫?”

 那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穫。”

 陳平安笑問道:“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混戰當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修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遠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後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被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修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一位夢粱國的金身境武夫,範巍然,那位黃鉞城老供奉鳶仙,城主葉酣,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後瞬間舒展,對那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那個癱軟在地的師弟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

 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曾想師弟不但跑遠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風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

 她戰戰兢兢,運轉靈氣,緩緩掠出這座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裡。

 至於那把飛劍就始終縈繞在白衣劍仙四周。

 劍仙你隨意,我反正今兒打死不動一下手指頭和歪念頭。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那張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

 陳平安轉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我就當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麼是至交好友,要麼是恨不得打出腦漿子的死敵,反正總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儘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機會能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言。

 那位白衣劍仙又笑道:“補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麼的,不作數。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

 陳平安望向那個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寶峒仙境一位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

 葉酣突然說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麼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牆壁上。

 葉酣嘆息道:“不曾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葉酣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這位劍仙,要我葉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裡跟我擺迷魂陣,我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過後,他是有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麼都有些關係。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咱們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那位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後人,一起對付我這麼個晚輩,就算你葉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帶走何露的魂魄?”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麼說,你葉酣敢這麼做?我看你不會。”

 葉酣點頭道:“確實不會,那就如劍仙所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那枚玉牌。

 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處。

 這枚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的方寸符還要誇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頭疼欲裂。

 牆上那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鍵竅穴。

 然後有一陣黑煙湧出何露身軀,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那白衣劍仙一揮袖,全部砸在牆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

 當他抬起頭,已經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靠著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

 這位白衣劍仙凌空一抓,劍鞘掠回自己,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他坐在龍龍椅上,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處的白衣劍仙,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

 翠綠衣裙少女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有兩次要殺你了,真真切切。加上這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雲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屬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身體歪斜,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

 於是開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練氣士的底細。

 是敵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