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四百四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第2頁)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劉老成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然……呵呵。”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命懸一線,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之大事,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徵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鴻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也,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麼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捨,以誠待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麼個淺顯道理,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舊無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樑柱,改變二字,說已不易行更難,如同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樑柱搖晃,必然屋舍不穩,或是隻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樑柱?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反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那會兒,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

 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了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無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只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裡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巖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後,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彷彿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本就只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歷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強可以破去一個小障。”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歷,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

 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就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歷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彷彿失心瘋的小精怪,唸唸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裡,緩緩道“問對了,我給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執迷瘴,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回頭。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歷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國淨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嘆一聲,望向陳平安,“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只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系傳承,全無概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

 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

 其中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跡,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

 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歷,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閒聊,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我已解惑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那了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只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便是舉頭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歷北嶽轄境,才得以見到。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字裡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後,朝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暱。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掛養劍葫。

 只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

 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還去了那條陋巷,在那包子鋪子,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只是好像現在的鋪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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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輕掌櫃神色萎靡,經常唉聲嘆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內,千餘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真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面駐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既有鐵騎武將,一位文官,也有兩位隨軍修士,四人分別入駐城池,一座天羅地網,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併吃了,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只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麼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