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土豆 作品

第兩百零六章 月兒圓月兒彎(第2頁)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後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著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頭疼地掏出一粒碎銀子,實打實的銀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麼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後生,彷彿全然沒聽明白,聽著老道人的誇誇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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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

 山崖書院的求學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先生們對此並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裡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沒有這樣的傳道授業,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裡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喊來喊去,只喊動了於祿一人,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裡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再說了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她得挑燈夜戰!

 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如今成了謝靈越,還搖身一變,成了崔東山的徒子徒孫,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寶,李槐糾纏不休,謝謝便拿出來給他瞧過,李槐真的看過之後,就覺得那就那樣唄,還不如自己的彩繪木偶可愛呢,他就半點不豔羨了。謝謝那晚說要修行,也沒辦法陪李槐去看燈會。

 到最後,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於祿,跟著李槐一起下山。

 結果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結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紅棉襖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裡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於是高煊就跟於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著於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

 李槐為此專程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昂。

 於祿和高煊一左一右護在李槐身邊,倒不是害怕如今還有人欺負李槐,不過是李槐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一位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為他保駕護航。

 李槐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書,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楊柳依依的動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發英俊。

 紅棉襖小姑娘所在的學舍,也在挑燈,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後,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麼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傢伙,寫滿了一張紙後,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唸“走你”兩個字。

 一位負責今夜巡視書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後,哭笑不得,即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老人想著以後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裡默默打譜,其實這麼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捨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偷偷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瞧見了妙手,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覆盤全局,然後就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樂哉下了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今夜拒絕了皇帝陛下的邀請,沒有趕赴皇宮觀看那場火樹銀花燈會,默默打譜。

 老人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鑽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漲得還是慢悠悠,怎麼都下不過崔瀺。

 老人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以少年皮囊示人的書院崔瀺,先前找過他談了一次,再去找大驪皇帝談了一次,最後找那名說書先生的十一境練氣士談了一次,找茅小冬的時候,老人勸他不要痴心妄想,這麼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連累書院被殃及池魚,茅小冬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為山崖書院參與其中,然後雙方沒能談攏,那麼他茅小冬第一個出手殺人,將大驪國師絞殺於大隋國境之內。

 茅小冬喟嘆道:“讀書人,怎麼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簷下,聽著新掛上去的一串簷下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裡,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於一旁的少女謝謝,“你有爺爺嗎?”

 少女愕然,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

 她覺得肯定是一場考驗心志的陷阱,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

 謝謝有些無言以對。

 好冷的笑話。

 最後兩人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

 極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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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李家主婦,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聖三兄妹的母親,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對這位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僕役丫鬟眾多,各種姓氏的家生子都有,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於下人從來都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於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的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註疏,除了跟長子李希聖偶爾聊天,不太露面,操持家族大小事務的當家婦人,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識得字,因為需要查賬。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每當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就要死記硬揹帶某個字的成語俗語,若是李家長輩見到的時候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當家婦人在元宵節這天,讓貼身丫鬟拿著一摞紅包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後就有了孩子們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個個稚聲稚氣,清脆悅耳,讓氣度雍容的婦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等,都是很美好動人的說法,哪怕有一個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凡桃俗李”,是一個很貶義的成語,婦人也沒生氣,一樣笑著給出喜錢。

 只是當婦人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聽到李代桃僵之後,分明是一個略帶褒義的說辭,雖然寓意算不得如何美滿,但比起凡桃俗李,其實還是要強上一些的,可婦人滿臉怒氣,嚇得那個孩子不知所措,語氣生硬地問過了孩子姓氏後,姓陳,婦人雖然最後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是離去的時候,她臉色冷若冰霜,並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嘛。

 對於長子李希聖和次子李寶箴,下人們看不出明顯的私心,李虹也跟李希聖一起看書,也跟李寶箴沒大沒小一起喝酒。不過李虹妻子可能因為李寶箴是小兒子的緣故,加上李寶箴又是天生討喜的性子,對誰都知冷知暖,反觀李希聖則沉默古板許多,從小就不太愛說話,所以婦人跟李寶箴就要親近許多。

 自從李寶箴離家遠遊京城後,婦人就經常寄信去往京城,詢問何時回家,家書往來頻繁,每當李寶箴說起了京城趣事,婦人拿著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每當放下書信後,又會惆悵憂心,總擔心小兒子會在大驪京城那麼個大地方受委屈。一封封次子寄回家中的書信,都會整整齊齊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為此還調侃過妻子,就寶箴那麼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擔心別人才對。

 今天李希聖從學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發現爺爺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老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

 到了佈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老人示意李希聖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麼遠,又是小兒子,你孃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為此傷感。”

 李希聖微笑道:“當然不會。”

 老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並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麼了,了不起啊?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

 說到最後,老人自己樂呵起來。

 李希聖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大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這次破境過程其實相當兇險,可是誰勸都沒用,李希聖同樣勸不動,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個上中卦,李希聖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老人冷笑道:“至於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後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胚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後,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聖沉默不語。

 老人突然問道:“你怎麼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併送給陳平安了?”

 老人氣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聖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老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聖會心一笑。

 老人瞅見了嫡長孫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著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