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雲深處(第2頁)
米裕揮手聚攏雲霧作雪白長劍,雙指併攏抹過劍身至劍尖,再輕輕一彈劍尖,雲霧散去,“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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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內城,申時初刻。
一間屋子,器物精潔,牆上懸掛的字畫俱是值錢貨,可以瞧見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鷺嫋嫋破空,點綴天色。
中年男人盤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沒能成功寄出去的諜報,大驪這邊截取了一把傳信飛劍,諜報當然不是原稿,是已經被術家修士解謎破解了內容的抄本。男人搖搖頭,敢在今天往外傳遞諜報,不是自投羅網是什麼。在飛劍傳信這件事上,大驪朝廷確實沒有下達禁令,但是你們這些諜子,以為那些數以千計的傳信飛劍,有哪一把沒有被拆閱錄檔?絕大多數情況,飛劍都會依舊暢通無阻離開大驪京城,只有屈指可數的飛劍,才會被截留下來,一旦如此作為,就意味著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見著刑部官員了。
男人抬了抬眼簾,看著那個枯坐在椅子上的諜子,是個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該稱呼為死士才對了。
收信方是繼承舊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雲霄王朝。
男人對雲霄王朝當然不陌生,記得當初大驪鐵騎長驅直下,一路打到老龍城,期間有些小國是跟大驪王朝死磕過的,也有朱熒王朝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強國,舊白霜王朝則是屬於那種早早伸長脖子,好讓大驪刀子趕緊砍下去的那種大王朝。也難怪後來大驪抽調各地精銳補充騎軍,從舊白霜王朝選中的,數量甚至還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萬的小國。
國師府兩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舊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龍椅的雲霄朝皇帝,她才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
不過男人覺得以陳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讓她南下故國重遊吧。不過卻不是什麼貪戀美色之類的緣由。
他笑了笑,譏諷道:“史家都說舊白霜王朝是因為治國過寬,才會斷掉國祚。真是個很溫情的說法。不過你們還真信啊?還不是連續幾任皇帝都碌碌無為,不得不與文官、士紳、胥吏共治天下的結果?還有這個口口聲聲繼承正統的雲霄王朝,當真不怕自個兒是隻秋後的螞蚱嗎?”
雖然屋內角落擱放有幾盆冰塊,那個諜子仍然汗流滿面,頭髮打結一綹綹的,他慘然笑道:“這世道,總是贏家寫史,你們大驪宋氏既然贏了,自然是怎麼說都是對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當你說的都是對的,但凡你有一點不對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錯了。”
那諜子本來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講,此刻竟是一時無言。
因為這場京城慶典沒有啟動鏡花水月,也不准許任何修士擅自動用山上手段進行“摹拓”。
所以全憑看客的眼力和記憶了。比如這封諜報上邊的內容,可謂詳細至極,御道上邊每位劍仙的相貌,位次,神態,服飾,眼神等等,都有極為傳神的描繪。見字如賞畫,好文采。
在諜報的末尾,還有一番建言或者說是勸誡,大意是說如今大驪王朝國勢鼎盛,氣勢如虹,不可力敵。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內,最好是先避其鋒芒,與之虛與委蛇,靜待其變。
宋集薪看了兩遍,抖了抖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張,笑道:“不可力敵,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寫信人,是個在南薰坊一處衙署當差的大驪官員,本以為是會落在刑部手裡,不曾想會是藩王宋睦直接審訊自己,已經心生絕望,也不打算說什麼。
畢竟眼前這個男人,如今依舊是大驪陪都的主人,曾經替寶瓶洲守國門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從果盤裡拿起一隻柑橘剝開了,取出一瓣丟入嘴裡細細嚼著,問道:“你也不是雲霄王朝本土人氏,從一個北邊藩屬國的寒素子弟,參加宗主國大驪王朝的科舉,成功進士及第,二甲的名次還不低,都已經做到大驪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屬國家鄉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兩級的,四品,這還只是明面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從三品,何必做這種殺頭的勾當。”
那人苦笑道:“這就是條斷頭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貴胄,不會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對吧,我記得前些年,大驪朝廷刑部接納了陪都柳尚書的建議,准許你們這些底子不乾淨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兩都刑部秘密自首,錄檔過後,一律既往不咎,也會幫你們遮掩汙點。京城官場的真實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邊,此事就是我親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規矩走的,好些個大驪本土官員,甚至別國的死士和諜子,之後日子都過得還算不錯,不少都升官了。而且這條規矩一直沒有過時不候的說法,只要手上沒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說早點得個清白身份,晚說就會收到不同程度、卻絕對不至於讓誰仕途斷絕的責罰,你曾燾又不是舊白霜人氏,家族親眷都在藩屬國好好的。若說國仇,自然是有的,家恨卻是沒有半點,當年選擇投靠大驪,就數你們這十幾個地方郡望大族最會審時度勢,何況你這種人,我先前仔細翻過履歷檔案了,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捨得殉國的仁人義士啊,真正的義士,我確實見過很多,也殺了不少,至於你,還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顧自點頭道:“記起來了,雲霄王朝有個頗為隱蔽的衙門,喜歡專門盯著大驪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種方式,幫著你們鋪路升官。檔案記錄你的嫡長子在十六歲的時候暴斃了,他好像還是個公認的神童,怎的,是你兒子有修行資質,卻不高,於是雲霄王朝那邊承諾一定會讓他躋身中五境?”
曾燾神色頓時慌張起來。
宋集薪嚼著柑橘,神色玩味,等到瞧見曾燾如喪考妣似的洩了氣,宋集薪才拍拍手,笑道:“演技真差。逗你玩呢。”
宋集薪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死死盯住曾燾,“你那看似弱不禁風的續絃妻子,是來自雲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對吧?”
曾燾駭然抬頭,望向藩王宋睦。
宋集薪緩緩說道:“我猜她是以山上術法,秘密鳩佔鵲巢了一位當地女子,她除了名字和麵皮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
曾燾額頭青筋暴起。
宋集薪微笑道:“那你猜猜看那個被譽為神童的嫡長子,如今到底是在雲霄王朝穩當修行呢,還是早就真的暴斃在了路上呢?”
曾燾愕然。
宋集薪斜靠擱放果盤的茶几,轉頭看了眼窗外美景,嗓音含糊小聲嘀咕幾句,那就打啊,一次不長記性,再來一次,看他們還敢不敢如此蹦躂?還有沒有這麼多無謂的糟心事了?你這新任國師,莫非是全無信心,能夠讓繡虎那樣掌控一洲局勢?
曾燾失魂落魄,膽怯問道:“洛王想要如何處置我……我們?”
宋集薪重新拿起那份抄本諜報,“知不知道你今天為何必死?”
曾燾茫然。
宋集薪將紙張攥成一團,在掌心碾成粉碎。
諜報上邊有個細節,與寧姚有關。記錄著一件看似極其不重要的瑣碎小事。
那句話的內容,是“寧姚是先眯眼再抬頭看天,而非抬頭看日再眯眼,奇怪。”
宋集薪扯了扯領口,扭了扭脖子,冷不丁罵了一句,“真是找死!”
好像猶不解氣,宋集薪開始用鄉言土話罵了一通。
早知道如此,老子就不該吃飽了撐著趟渾水,果然人一閒下來就容易自己找罪受。
他媽的要是被那傢伙曉得這份諜報落在自己手上……
就他那種記仇的德行,不得新賬舊賬一起算?我是敢還手啊,還是打得過他啊?
越想越惱火,宋集薪繼續破口大罵那曾燾的祖宗十八代。
曾燾倒是想要跟那藩王宋睦搏命,換命都在所不惜,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曾燾問道:“姓宋的,既然必死,為何跟我廢話這麼多?”
宋集薪微笑道:“我跟皇帝陛下是君臣,有什麼可聊的,奏對問答而已,你看我連朝會都沒參加。跟那個打小就是鄰居的新任國師大人,見了面也就只能稍微聊幾句,真要聊多了,他想打我我也想罵他,犯不著嘛。”
屋內一位堪稱尤物的美婦人,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
不錯不錯,看來跟著宋集薪混,不會悶的。自己是不是也與水君說一聲?
婦人叫宮豔,閨名阿嫵。這場“審訊”,她就坐在曾燾後邊的一張椅子上。
除了曾燾第一眼誤以為是王妃的宮豔,還有一個把門的魁梧青壯漢子,九境巔峰武夫,名叫溪蠻,大道根腳是陸地蛟。
既然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來了大驪京城,宮豔在內的四位水府扈從,就跟著主人一起遊山玩水一場。剛好有其中兩位,道人李拔和武夫溪蠻,他們都想要投靠洛王宋睦,可不敢說什麼扶龍、問藩王要不要戴一頂白帽子之類的。
對於李拔和溪蠻的更換門庭,王朱並無任何芥蒂,這次王朱讓他們從桐葉洲大瀆那邊趕來大驪京城,剛好可以引薦給“宋睦”,也算是她對宋集薪一種聊勝於無的補償吧。
其實李拔他們是有些尷尬的,他們早就知道,昔年那條泥瓶巷,“稚圭”曾經是“宋集薪”的婢女。
如此說來,按“輩分”算,宋睦豈不是是他們主人的主人?
曾經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一個男人,姿容竟是不比宮豔遜色了。
他一直在欣賞牆上的字畫。反而是李拔那傢伙,沒有跟過來見宋集薪,獨自在湖邊散步,矯情。
在金甲洲創建青章道院的李拔,道號焠掌,他其實也是“國師”出身。可惜交友不慎,倒了八輩子黴,跟那完顏老景是好友。
門口那邊,溪蠻不耐煩這些彎來繞去的陰謀詭計,魁梧漢子習慣性掏了掏褲襠,甕聲甕氣問道:“洛王,交給我來毀屍滅跡?”
宋集薪點頭,溪蠻便走向椅子,將那曾燾如提起小雞崽兒似的一把拽起,抬起法袍的袖子,再往裡邊一丟。
溪蠻問道:“洛王來這邊其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