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第 247 章

    “噼啪”一聲響, 驚得心裡有鬼的薛家夫婦驚跳了下,眼裡有驚惶之色。

    是火化爐中火光燃燒東西的聲音。

    燒大金大銀本不該有這樣的聲音,也不知道何時落了一截樹枝在裡頭。

    火光燃過木頭,木頭空了空, 化作灰燼折了折, 這才有了夜裡這道突兀的聲響, 靜,也驚心。

    薛佑允不是瞎的, 更不是個傻的, 瞧著自家爹孃白了臉, 視線有些驚惶的朝化寶爐看去,當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風聲鶴唳的姿態, 分明、分明是心虛了

    “難道,阿寧的死真有內情不成”他腳下一個踉蹌, 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失魂又落魄模樣。

    瞧著薛賢禮和丁惠孃的眼裡是痛苦, 是難以置信, 最後都成了不能相信。

    “可怕, 你們好生可怕, 死的不是別人,是阿寧啊”薛佑允一聲嘶啞過一聲,“是襁褓中就來了咱們薛家的阿寧”

    “你們做了什麼你們都對阿寧做了什麼”

    “佑兒,你聽娘說”丁慧娘往前走了一步。

    “你別過來”薛佑允大喊了一聲。

    丁慧娘被薛佑允瞧人的那種眼神刺痛,他瞧著她就像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一樣。

    可她是他阿孃啊懷胎十月生下他的阿孃,照顧吃穿,忙裡又忙外,事事都想著他、可著他的阿孃啊

    他怎麼能這樣瞧她

    孽障

    一個兩個的, 都是孽障

    丁慧娘站在院子裡,一張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再看那化寶爐,眼裡有了遷怒之意。

    都死了還沒個消停

    薛賢禮皺著眉斥責了一聲,“胡鬧你阿妹就是得病死的,誰還能害了她去你把我和你娘想成什麼了”

    “真的”薛佑允問得很輕,眼裡卻有了希冀的光。

    阿寧是自家人,爹孃也是自家人,要當真是自家人害了自家人,骨肉相殘,這事兒太戳心窩了,他只想想就覺得要瘋了去,痛苦得不行。

    怪哪一個,又護哪一個左右為難,左右都不是。

    人都有鴕鳥懦弱的時候,薛佑允也是如此,聽得他爹一聲斥責,心中反倒希冀起。

    只盼望著是他誤會了,是他想多了。

    他願意聽他們解釋,也想聽他們解釋。

    “自然是真”知子莫若父,薛賢禮和緩了面色,“阿寧過身了,你痛,我和你阿孃便不痛嗎我將她從外頭帶回來的時候,還小小的一個,裹在襁褓之中。”

    “那年是大寒,她凍得臉發青,聲音和貓崽子也差不多。”

    “是誰是誰養大了她”他的聲音一沉,鏗鏘有力,一聲高過一聲,對上薛佑允的目光也有了幾分堅毅。

    這樣一來,就更顯得他說的話真實,不是虛言。

    俗話說,有理不在聲高,可有的時候聲音大一些,唬住了人,沒理的那個人也成了有理,這事兒是荒謬,可它也存在。

    “是你阿孃啊”

    “是她不假借別人的手,湯藥羊乳米湯事事親為,呵護小心,滿心的慈愛,這才將阿寧從這樣小小的一個奶娃娃養成了這麼大。”

    薛賢禮比了個動作,似是抱著那小小的嬰孩。

    小娃兒團在懷中,從丁點兒大小,從奄奄一息慢慢長大,皮膚白皙充盈了,長大了,會笑了,那一雙小手會抓住大人逗她的手指頭。

    抓到了,那漆黑又水潤的眼睛亮了亮,咯咯咯地便笑了起來。

    薛賢禮將視線從自己的懷中挪開,擱下了手,轉而看向化火爐旁的薛佑允,虎眼裡有了淚光閃閃,聲音都顫抖了去,聽過去有些哽咽。

    “你這做阿兄的心痛,我和你阿孃呢你想過沒有,我們養大了阿寧,含辛茹苦,眼看著她就要成家了,也有了好的歸宿,從此生活無憂,結果她卻除了意外,人沒了我們、我們這心中只有更痛”

    “逆子逆子”他也踉蹌了下腳步,一扶扶住院子裡的石桌子,憤憤地拍了幾下桌子,面上有被冤枉的氣怒和傷心,“別人揣測多言我和你阿孃便罷了,你竟也如此你可是我們的親骨肉啊”

    “天爺天爺我薛賢禮竟然是養了個孽障逆子啊”

    “老爺老爺你莫要如此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教好佑允,都是我的錯,是我”丁慧娘連忙伸手扶了扶,一瞧薛佑允,一別腦袋,寢衣稍寬鬆的袖袍將臉遮住。

    身子微微顫動,瞧過去也是落淚了。

    “爹”薛佑允喚了喚爹,爹冷哼了一聲。

    “娘”轉過頭,他又朝娘喊去,聲音忐忑,丁惠娘遮臉的手頓了頓,隨即也兀自傷心模樣,不搭理這一聲的娘。

    薛佑允糊塗了。

    “可、可你們為何如此怕怕”

    “誰不怕我和你阿孃也是尋常人,都說鬼物無情,認不得親人,便是認得,她死了後也就沒了人情三更半夜的你在院子裡燒紙,你出門去問一問,這事兒擱誰家誰不怕也就是你個傻大膽,人大膽還傻”

    話還未說完,薛賢禮喝了一聲,截斷了薛佑允的話頭,只見那富貴又有些方的臉上肉顫了顫,有幾分兇相,一長串的話便出了口。

    末了,他狠狠地剜了自己兒子一眼。

    “就沒見過人這樣想自家老子老孃的沒良心又瞎眼的逆子”

    丁惠娘垂了手,也朝薛佑允瞧去,聲音放緩,有幾分淒涼和無助。

    那是被兒子傷到了心的老母親,卻因著愛護兒子,將那滿心的苦水委屈嚥下模樣。

    強顏歡笑啊。

    “是啊兒啊,這大晚上的,你給阿寧燒紙,這事兒嚇著我和你爹了。”

    “快快,快將這化寶爐的火熄了,剩下的大金大銀也別燒了,你要是真放心不下,擔心那城裡鬧得沸沸揚揚的”一個女鬼。

    話在嘴邊了,丁慧娘想起了什麼,心中有頗多忌諱,到底是不敢張口。

    輕咳一聲,她將女鬼一詞含糊了去。

    “要當真不放心阿寧,過些日子爹和娘就去尋一個道長,咱們好好地給阿寧做一場黃籙齋,辦一場渡亡科儀,讓阿寧在下頭也平平安安的,不缺衣也不少食,日子還和以前在咱們家的時候一樣,無憂無慮的。”

    “你說好不好”丁慧娘期許地看著薛佑允。

    母親說得這般懇切,父親又氣怒,薛佑允有些茫然了。

    難道當真是他誤會了也想得太多了

    薛賢禮和丁慧娘對視一眼,彼此打了個眼色,皆是鬆了口氣。

    轉而,薛賢禮又看向薛佑允,重重哼了一聲,說了最後一句重話。

    “惠娘你也別說了,明兒我就去府衙報官,讓大人查一查我,看看我們這給阿寧當爹媽的,到底是不是連畜生都不如,竟狠心害了她去”

    他的聲音顫了顫,月夜下,眼裡幾乎是盈著淚光了。

    “虎毒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丁惠娘也抬袖擦拭了下眼淚,“阿寧是你爹從外頭抱回來的,可我、可我和你爹,那是將她當親生女養的,要不是如此,要不是如此、”

    她抬起了眼,目光直刺薛佑允,“要不是如此,我和你阿爹怎麼會不願意遂了你心裡的願,將阿寧許了你做媳婦”

    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心思突如其來地被戳破,薛佑允面上有些許無措,“阿孃”

    丁惠娘沒有理會,繼續道,“就因為我們將她看作親女,這才另尋了人家,因為,在我和你阿爹眼裡,阿寧是我女,佑允你是兒,你們是兄妹”

    “兄妹怎能成親這是亂了倫法佑兒,你得知道我和你爹的一番苦心。哪裡想到,你今日竟是誤會了我和你爹你、你這是朝我們心上剜刀啊”

    “說這麼多作甚”薛賢禮臉上還有氣怒,“明兒,不,等天一亮了,咱們就去報官,讓大人查我們。”

    薛佑允“爹、娘,我沒這個意思”

    沒這個意思,是幾個意思

    薛賢禮板著臉還想繼續說話,這時,一直緊閉著的木門被推了開,門軸有吱呀的聲音響起。

    薛家是大戶人家,這木門也比別人家來得厚實,因此,這吱呀的一聲也有悶沉之感,像是一個老舊腐朽的木盒被打了開。

    而裡頭有什麼,誰也不知道。

    “誰”薛賢禮和丁惠娘驚了驚,齊齊朝門口瞧去,一皺眉,喝聲時有幾分兇。

    “老爺,是風吧。”丁慧娘惴惴,她期盼是風,也只能是風。

    “是該告官。”夜色中響起了一道聲音。

    是女孩兒清脆的聲音,可以聽出年紀不大,可這聲音於薛家人而言卻是陌生。

    一時間,院子裡的三人都朝那大開的木門瞧去。

    門外是條石頭小路,黃泥干時有浮塵陣陣,下了雨便溼濘。薛家的桑蠶莊這些年很是賺了一些銀子,兜裡有銀,當家人也豪富大方,造橋鋪路,行的是惠及鄉里的事兒。

    方便了鄉人,更方便了自己。

    夜色有些幽暗,藉著門簷下掛著的兩盞燈籠,以及那快熄了火的化寶爐,薛家人瞧到有人盞著燈,踩著這蜿蜒的石頭路朝這邊過來了。

    因為燈燭過於明亮,他們有些瞧不清來人的面目。

    等走近了,瞧清了來人,薛賢禮和丁慧娘眼裡有慌一閃而過,薛佑允皺了眉,不是很待見來人。

    “顏恆兄,你怎麼來了”視線一轉,他的目光落在顏恆的身旁的一個姑娘身上,提燈和出聲的便是她。

    只見她梳子葫蘆髻,穿一身尋常的齊腰襦裙,衣裳尋常,氣度卻不尋常。

    這會兒,那雙杏眼正瞧著自己的爹孃,沒有笑模樣,燈燭的映襯下,那一雙眼睛明亮得發黑。

    雖靈,卻好似也有幾分邪,因自在肆意而露出的邪。

    顏恆白著一張臉。

    他想說,自己也不想來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兩條腿啊。

    “我、我救我,救我啊。”發覺自己能說話了,顏恆忙不迭地朝自己沒有緣分的老丈人老丈母孃還有大舅哥求救去。

    “你這是怎麼了”薛佑允發懵。

    顏恆和薛佑允一般年歲,只他家中不種桑養蠶,做的不是生絲的生意,而是經營了染坊布莊,家中也富貴著,因著年歲差得不多,兩人還一道玩耍,長大後也頗為親厚。

    只是,後來顏薛兩家大人做親,薛寧要嫁進顏家,從薛家女成顏家婦。

    情之一字最是鬧人,不知從何起,也不知何時方休,薛佑允對薛寧有了私心,他心慕她,卻礙於自小一道長大的兄妹情誼不能開口。

    再瞧要成為準妹夫的顏恆,他控制不住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瞧顏恆分外不順眼。

    他知道,這是嫉妒。

    他也知道,這一嫉妒要不得,可他控制不住,要是能控制住,這世間便不會有那般多的痴男怨女,那般多的詩詞歌賦感嘆傷懷著兒女情長。

    只盼時間流逝,能夠像江水撫平沙岸一般,他這一份不該喧囂出口的情能漸漸地淡去。

    要是薛寧當真嫁進了顏家,隨著時間的撫平,薛佑允未必不能將心思珍藏,最後淡去,成為真正關心妹妹的大哥。

    偶爾敲打敲打妹夫,愛護著妹妹,做能為她撐腰的孃家大哥,那一份彆扭和嫉妒淡去,他也撿回和顏恆舊時的情誼,大家都是一家親近之人。

    可這世上沒有要是。

    薛寧死了。

    還是死在了要嫁入顏家的那一日,死在了花轎要進門的那時這叫薛佑允心中怎麼不痛不遷怒

    定是這顏恆克妻,剋死了阿寧

    這個時代裡,未成婚便死去的,不拘男女都被喚做早夭。

    薛寧一死,又是在花轎之上,可以說是顏家婦,也可以算作是薛家女,要是念著那一份結親的情誼,本該迎了人進門,就算是牌位也成。

    從此,享一份香火,不至於做那無親無故的孤魂野鬼。

    可顏家不肯,一下便翻了臉,說是人未進門便沒了,沒道理讓自家兒子年紀輕輕的背了個鰥夫的名頭,以後不好嫁娶

    畢竟,哪個好人家願意讓自己的閨女兒做後頭的那一個。

    靈牌之前,便是繼室也是執妾禮。

    “沒道理的事,是你們家的閨女兒福薄,做不得我顏家婦,哪兒來的,還是往哪兒抬去吧”

    顏家人發話的時候,顏恆穿著一身紅衣,胸前掛一個紅繡球,一身色彩鮮豔得像是染了血一樣,他臉色發白,手又慌又懵的抖著,懵懵懂懂還鬧不清狀況模樣。

    一句話沒為薛寧說,緊著便被家裡人又拽又拖著走了。

    薛佑允抱著沒了氣息卻還是身子骨柔軟的薛寧,瞧著上了高馬被牽著往回走的顏恆,氣怒到了極點,也怨恨到了極點。

    竟這般折辱阿寧

    要是、要是成婚的是他

    一行清淚落下,只滿腔的懊悔和痛苦。

    自那以後,因著生意上有所往來,薛家有桑蠶莊,做的更多是生絲生意,而顏家是布莊染坊,兩方長輩面上還是和氣的,只薛佑允氣怒心不平,和顏恆是斷了交。

    而顏恆不知是什麼情況,也沒有再來尋薛佑允,倒是時常聽聞他在畫舫青樓買醉,醉的時候還會喊著阿寧。

    呸假惺惺

    薛佑允瞧不上他,既然念著人,那一日阿寧出事了,怎能就這麼走了

    薛家桑蠶莊。

    薛佑允意外顏恆的到來。

    “你這是怎麼了”薛佑允冷著臉,“你不是好端端的麼,喊什麼救命便是要救命,你也甭和我說,我們薛顏兩家無親無故的,沒半分干係,我救你作甚”

    說到沒有關係,他還有些陰陽怪氣。

    “佑允,好好和顏恆說話。”丁惠娘打了聲圓場。

    她正想說什麼,視線一瞧顏恆,因為抬袖輕拭眼角殘留的淚痕,不可避免的視線往下,漫不經心地瞥過顏恆腳下那一處地。

    這一看不得了啊

    當即,此處有婦人尖利的叫聲起,甚至,丁惠娘還往後跌了幾步。

    “怎麼了,一驚一乍的。”薛賢禮本就心中有鬼,瞧著同樣心中有鬼的丁惠娘這樣驚乍,心中就更怒了。

    就不能安分一些麼

    他的心肝都快被叫得跳出喉頭了

    “他他他”丁慧娘指著顏恆的腳,白著臉、瞪著眼,竟是連囫圇話都說不清了。

    薛家兩父子朝顏恆的腳看去,這一看,兩人也驚得往後踉蹌了兩步。

    只見顏恆穿著一身的綢緞,是月白之色,可以聞到他身上有些許的脂粉味兒,想來,他來時還混在溫柔鄉中。

    可便是溫柔鄉,走得匆忙,他也不能搭著一雙繡花鞋穿啊。

    豔紅色的鞋緞面,上頭繡了並蒂花開,兩邊是青綠的枝蔓纏繞,合攏腿的時候,衣裳半遮了鞋子,將鞋面露出,左右兩邊的並蒂花並依靠在一起,相依相偎,有纏綿恩愛的巧思。

    丁惠娘“薛寧的鞋是薛寧的鞋”

    “相公,當真是薛寧,她回來找顏恆了接下來,接下來,她是不是要來找我們了”

    “愚婦”薛賢禮喝了一聲。

    “娘,你這是什麼意思”薛佑允猛地回頭,眼裡有著難以置信。

    竟是騙他的嗎

    “是,她回來找你們了。”這時,薛佑允聽到和顏恆一道來,打著燈籠的那個姑娘開口了。

    她抬起了眼,朝自己這邊看來,想說什麼,最後只嘆了一口氣。

    似是明白自己心中的疑問,她點了點頭,道,“你爹孃是騙了你,剛剛那一會兒,那是兩夫妻齊心,予你唱上一齣戲,哄一鬨你罷了。”

    “放心,你說的報官,我方才已經往府衙捎了信了,只再等一等,府衙便會來人,無須著急。”潘垚停頓了下,目光有些冷地看向薛家夫婦,最後道,“你說得不錯,薛寧,她回來尋你們了。”

    話落,就見顏恆動了,腳下的繡花鞋往前邁去。

    他的腳很大,鞋子卻小,是女子的制式,明明塞不下那一雙大腳,偏生卻裝下了。

    每走一步,鞋上有血霧起,顏恆疼得面色慘白。

    腳他的腳要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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