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雪芥 作品
第 44 章(第3頁)
她像欣賞一出默劇,不知不覺就站了十來分鐘,直到口袋裡手機一震。樓上窗邊的人給她發消息,說他準備出發來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樓,雖然隔著距離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好清晰,靠在窗邊盯著手機,發現她沒回就一直盯著看。
真的就像一隻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裡連踱步都嫌多餘,就趴在手機邊,以為兩隻眼睛盯著就能盯出返信。
姿態太可愛,尤雪珍想多看一會兒,也好奇他就這麼一直等她的消息嗎?故意拖著沒回。
他又專注地盯了一會兒,驀地握住手機,大步離開,只剩窗簾在捲起的氣流下微微擺動。
他下來了。
大腦接收到這個訊號,尤雪珍意識到自己應該往前走到巷子轉角那邊,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趕緊逃離偷窺地,趁著孟仕龍從里拉開卷簾門的工
夫,倒轉回頭,假裝自己才過來。
拉開卷簾門的孟仕龍看到她從遠處慢慢走來,神情微怔。
“……怎麼這麼早到了?”
“我買好東西比計劃的時間早,就提前過來了。”
“你還買東西了?”
“當然啦,過年總不能空手來吧!”尤雪珍揚了揚手裡的兩個袋子,“這一袋給阿婆,這一袋給你爸爸。”
孟仕龍沒有一開始收她禮物時的推諉,很高興地把禮物收下,然後眨著眼睛看向她。
“沒有我的嗎?”
“有,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不然我怕你不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
“怎麼不會……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證據。你到現在都沒有噴過吧?”
孟仕龍語塞,沒法否認自己的確還沒噴過的事實。
他轉移話題道:“先進來吧。”
尤雪珍走進店鋪,通往二樓的階梯在後廚,她跟在孟仕龍後面往上走,略帶緊張地問:“你爸和阿婆都在嗎?”
“老豆剛被阿婆拎去剪頭了,說他醜得不像話。”孟仕龍邊說邊笑,“他們應該等一下才會回來。”
尤雪珍恍然:“原來你爸也不愛剪頭啊……”
孟仕龍再次語塞,半晌小聲說:“嗯,其實往年被拎過去的還得再加一個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發抖。
終於走上二樓,一上樓梯就看見的是客廳,客廳往前是走廊,盡頭是一間打開著門的房間。
他指著那處:“那裡是我房間。”
於港島公寓偶爾才住幾l晚的房間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實的,每天都會睡覺的地方,一種奇怪的窺私慾湧上來,反而羞恥地打消了進去參觀的念頭,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
“我就坐這裡吧。”
“好。想喝鴛鴦奶茶嗎?”
“誒,有嗎?”
“你來前我煮上的,應該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l邊放好,說著就跑下樓去,不大不小的客廳迴盪著腳步的餘音。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不敢隨便亂走動,只用目光繼續觀察這裡。
她從剛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陽臺的靈龕,上面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相,留著齊肩短髮,笑著,嘴唇揚起的弧度幾l乎和孟仕龍笑起來的樣子一模一樣。
尤雪珍在那張太平山的纜車合照上見過她——孟仕龍的媽媽。
靈龕被打理地很乾淨,插著的山茶是剛換的,水果沒有一顆腐爛,最旁邊還放了一卷鄧麗君的磁帶,《何日君再來》。
尤雪珍覺得自己光是這樣看著很失禮,連忙站到靈龕前鞠躬。
孟仕龍端著奶茶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尤雪珍聽到腳步聲側過頭,懊惱地說:“我應該再帶點水果來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軟地玩笑道:“不如你等會兒下面的時候多做一碗給她?”
尤雪珍卻當真了,拍手說:“好主意。”
他隨手扯了一張茶几l上放著的單子,鋪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l上:“先來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著奶茶,眉頭微微湊緊了。
“這個要不要緊?”
她指著杯子底下的紙,“攝影展報名表”這幾l個黑字被杯底濡溼,擔心這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他不小心拿錯。
孟仕龍的視線跟著看向那裡,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紙反過來,讓她繼續墊。
“不要緊,之前買相機的那個店裡留下過郵箱,他們發過來的。”
“是嗎……?”
尤雪珍沒被他隨便糊弄,又把紙翻回來,掃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攝影展徵集,對報名的人資格沒有限制,若是選中的就話就能參展。雖然不是什麼一飛沖天的比賽,但對新人來說一次不錯的機會。
“你不試試看嗎?”
孟仕龍遲疑地搖頭:“不了吧,我的攝影技術肯定會落選,沒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頭:“可是……你明明是有興趣才會把這張單子打印出來吧?”
他笑了笑,這次回答得很快:“沒關係的。”
“什麼叫沒關係?”
“我的興趣。”
語氣沒有半分委屈,他說得極為坦然。
高三那年媽媽生病花掉家裡太多錢,變賣了港島的房子卻還是沒能救下她,還欠了一些外債。老豆天天夜半三點起早去給人做便當還這筆錢,卻說自己一點不累。
難得兩人都得空的週末,他帶著他去郊外的公園釣魚,黃昏時分從釣箱裡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當塞到他手裡,說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個蛋,要吃好,吃好身體好才能好好唸書。
老豆把便當遞過來,耳鬢的白髮不符合他年紀的多。
老豆大概是從那時候起就不愛剪頭髮,他笑話自己一剪興許就長不出黑髮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著他不剪吧,做一對亂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著便當裡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釣竿依然沒動靜。他沒完全嚥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講,我知你留在港島傷心,不如我們找個便宜點的城市開店,港島太貴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駁他,外頭再便宜也要一大筆錢。
他輕描淡寫道,我不想上大學了,也沒有想學的專業,那筆給我存的錢就拿出來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臉,數次吞嚥喉嚨,還是沒忍住抹了一把眼睛,這些天沒流出來的眼淚滴進便當裡。
最後他說,這樣你就不用再半夜三點起來做便當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聽後,手心顫抖。
沒有一條魚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標卻不住地抖動著。夕陽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紅。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沒看穿他撒謊了,反正到最後,他沒把自己想報考地質學的事情透露給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換成鍋鏟,他並沒覺得有多麼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訴了第二個人,對著她和盤托出,沒有遺憾,神態輕鬆。像是一個天生的衝浪手,溫和地接受了命運加註在他身上的波動,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卻被浪頭打下去,就乾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於他自己,他無所謂。
可這樣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覺自己的胸口在收縮,他那些刻意壓住的遺憾和委屈統統都跑到了她這裡。
奶茶的杯壁燙著手心,她躊躇著,還是說出口:“不要再這樣了。”
“……什麼?”
“不要總是做那個最後往火鍋裡夾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給他,“偶爾要做第一個下筷子的人。喜歡的食物,喜歡的東西……既然喜歡,就要去爭取,去嘗試,對不對?”
孟仕龍定定地看著她,奶茶的霧氣無聲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種洶湧的情緒。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衝動,但視線還一寸寸地在她臉上開拓。
“那……先從喜歡的人開始好不好?”
他彷彿在自問,可那雙眼睛那麼直白地在看她。
這個時候的孟仕龍和溫和兩個字一點都沾不上邊了,讓她不敢看他,心臟像一顆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連續地彈跳出好遠,好遠……遠到她覺得好像不能再撿回來。!